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アンカー 1

​絵者:肾亏

Prologue

 

孩子,還記得我說的嗎?平民聽見的十條訊息,九條是謊言,剩下的一條才是誇大扭曲數十個世代的真相—那似乎也算是謊言了。

真要從頭開始這個傳說,那肯定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太久了。浮華的吟遊詩人與酒館裡依舊堅持那套宗教至上理論的醉鬼,總不是優秀的說書人。掌握著並能流暢說出完整且真實記載的,除了世代帝王,也許只有兩個古老的家族;你不會要求陛下為你說故事,那古老家族的傳人也在森林中躲藏非常久了。久、遠、漫長,幾乎是專拿來為這個故事起頭的字眼。

說一個帝國的王的戰爭傳奇,太無趣。我想說的是個年輕—大約和你差不多大—的男孩,他曾經逃離這個世界、放棄他的驍勇。那才是我想要你聽的。

想要知道嗎?坐下來,孩子,拿出椅子,倒一杯不必太上等的酒,耐心地聽你原本一生都不會聽見的故事。

比你所知道的那個版本更驚心動魄,更勇敢。

 

Chapter 1

 

他緩緩從馬車上走下來,身邊藍衣的士兵皆向他敬禮。他的劍除了此刻不需出鞘一次。只因這場戰役從人數到士氣到勝負都是那麼快速地一面栽倒。他全新的頭盔在烈日下發光,盛氣凌人地淌下融化的金色。

「將軍,」其中一位鞠躬道,「最後一位,已經為您制伏了。」

他們一齊散開,向他,王國聯盟的指揮官,展示被壓在地上滿身滿臉是血的敵國士兵。那是個即使重傷卻渾身上下散發著肅殺氣息的冷峻戰士,亂髮蓋著臉    、鎧甲被敲成碎片,身上的制服從紅色被染成了另一種紅。

最後一位。

帝國的最後一位。

帝國的新王里斯。

王國將領忍不住嘲諷地向著他笑。憑著一支尚未休養完全的百人軍隊,帝國的最後一位主人從指揮上跳了下來,與他的士兵在絕境中面對著王國聯盟並肩作戰到將近黎明。那時他拋棄了重傷的坐騎,拉下凹陷的頭盔,露出一張嫩得教敵軍發笑的臉—可惜再怎麼笑,將領也確實必須承認,憑著強大數倍的兵力要拿下帝國的末裔有多麼困難。在刀劍洶湧中他雙腳穩穩踩著土地,劍舞的風壓掃開數十把一齊湊上的武器、吹動他四散的暗金髮絲,淡色眼睛從縫隙間望著一片又一片絕望的人海。

那雙眼睛深邃平靜地宛若深山混著天空,里斯的衣服、臉上、劍尖上都是深色的污漬,他自己的、他對手的、他忠誠侍衛們的,他苦撐的時間久到盔甲都開始因血液鏽蝕,幾乎要令那些王國軍問出為什麼,為什麼他怎麼也不肯認輸。

為什麼他不能輸。

直到站在山頂的部隊耐不住性子拉弓放箭。他先是被打落了佩劍、腹部被長矛毫無留手地直穿而過。里斯咳了一聲,暗色的血漬從嘴角滑落,被接連湧上的藍色狂洋按住雙手向後扳、逼著他雙膝跪下。

十九歲的王子能穩穩接下王權後率兵出戰,確是王國聯盟始料未及,然而這一次,在太大的兵力懸殊下,帝國再也無力反擊。將領滿意地摸上愛劍,接著唰地抽出。

盟主早已下令帝國血脈格殺令,若帝國之主死在他的手下,無非是大功一件,他想著即將到來的勝利,那些土地、那些承諾的財寶與華麗宮殿,那些翩翩起舞的美人。

他舉刀。隨著那些美好的未來舉起。

然後他停下來。

里斯的速度快得驚人,因為動作過大疼痛地悶哼一聲。他跪在地上往上瞧,亂舞的碎髮稍稍鬆開,露出帝國新主的半臉,重傷的他卻清醒得叫人害怕,野獸一樣散發出盈盈綠光的眼睛令將領打從心底一陣惡寒。

這懾人的瞪視令將領慢了一刻,手腕被緊緊扣在掌心。那力道以一個受傷的青年大得不尋常,他指尖的溫度以一個失血過多的戰士高得太不尋常。

將領腦海中響起一個聯盟內無人相信的帝國傳說。

而那正是一切的起源。

=

里斯感覺到手中的掙脫動作,感覺到墊在頸下冰冷的石塊與溫熱的血泊,他死也不想放手,驚人的力量將盔甲捏出印子,像是要阻止對方的靈魂輪迴。紛飛的記憶閃現又消失,他近似動物的本能幫助他尋找著那些足以支撐著他站起來的—

=

流言、流言,前任帝國之主身後滿滿都是好的、壞的,滿滿的謎與傳奇。有他一生的戰功無數,也有他那天生就像遠古生物一樣驍勇善戰、令人寒顫的獨子。

年輕的王子比起貴族更受軍人歡迎,比起書卷更喜歡刀刃,比起皇宮更喜歡山巒,比起溫柔以待更喜歡針鋒相對。從里斯還無比年幼,父親的聲音便在他耳邊迴盪,要他別思考它們,那些總是騷動著隨時準備傾巢而出、令他有些痛苦的狂野血脈,從哪裡來。

直到周遭覬覦著帝國廣大土地的王國列強終於聯盟,打著解救人民於極權的名號進攻。帝國面對包圍時堅若磐石的姿態結束於一記突然奇襲,指揮著戰爭、作為軍隊中心的先王被貼身侍衛在對陣中正大光明地在兩軍面前一劍斬落下馬—黃金,一個許諾的更高官位,幾個精靈似的少女,也許這就是帝國之主與君臣忠義全部的價值。

而屆滿十九歲,幾無實權與人脈的里斯.拉法基縮放著貓一般的瞳孔,接下了染血的冠,接下了士氣全失被屠殺殆盡的帝國殘軍、陷落的邊界與父親倉促的葬禮。

王國聯軍數不清的人海舉著刀攻進帝都,他們貪婪的武器對準了雄偉絕倫的宮殿與裡頭方上任的小國王。他們不敢讓他出戰。

「夠了。」

那時的里斯,在騎士面前自個兒安靜地陷入沉思又回到現實,撐著膝起身面向燈光,身上沉重的金屬裝備紛紛碰撞。身處千萬士兵誓死守護的華麗宮殿,他並不寬闊的肩膀依舊載著太過厚重的戰甲,一手緊緊扣著樸素卻堅固的劍鞘,面對著惶恐跪地、一片嗡嗡嘈雜的官兵貴族們,堅定又流暢地開口,他的姿態不卑不亢,滿是戰士的傲骨。

「也到這個時候了,我不能再讓他們為我送死。」

即便那份威嚴掩飾不了他驚人的稚嫩。

「陛下,先王已死於敵手。您沒有血親,身為一國之君,更不該親上陣—」

「我說了我不會坐在這裡讓你們一個個去送死。」他打斷。簡潔的用詞不似王,更像個勇敢的軍人。青年使力扯掉唯一可算做裝飾的華麗披風,一如既往蹙緊了眉。他的語氣太無所畏懼,連一句尚算溫柔的召喚都像是在宣戰。

「走吧。我不會讓他們進來這裡。」走吧,向前走。

那時的他早已他知道自己任性。

他知道自己不自量力。

但為了守護父王愛了一輩子的國度,他願意抵抗直到不留一兵一卒。

所以沒有人能擊倒他,沒有人能讓他向另一面旗幟屈服、將他人民的頭按在另一個君王腳前。他是領導者,他帶領著信任他的人,他為尊敬他的人而戰;所以他不會輸。

不能輸,不會輸,不會,絕不會—

=

年輕的王睜開眼,缺乏色素的淺綠瞳孔驟縮,接著變色。冷冷艷藍的光自睫毛間滲了出來,在微微波動的空氣中落出幾片細碎星點。

敵將嚇壞了,全副心神緊繃,因對方非人握力阻斷血液流動、陣陣抽蓄的肌肉幾乎無法感受身邊急遽升高的氣溫。不明白,美麗的夢想消失太快,認知難以與眼前所見的現實接軌。

里斯呼吸加速。忘了進行中的戰爭,忘了腦海中總是佔著一席之地理智的聲音,忘了控制自己渾身上下蠢蠢欲動的不正常。他發光的深藍色眼睛只倒映出被敵軍狼煙無情蹂躪的荒涼天空。

他們趕盡殺絕,他們殺了他的父親還想毀了父親的一切,他們要踐踏受他保護的人,他們還要—

扭曲右手依舊緊握著劍,銀色刃面越來越亮,發燙、發紅。鮮紅、紅得血腥的刀尖嘶嘶作響。

「你、你這…」

男子被迎面焚風嗆得無法呼吸,從齒縫間擠出一句來不及被聽見的驚恐質問。

那是機關啟動,或陽光下金屬的光,還是—

「在我灼烈焚燒的火焰中好好後悔吧。」

從血點中猛然爆出一陣與冰冷語氣毫不相符的刺眼鋒芒,染紅天際線的瘋狂熱度轉眼吞蝕了身周數公尺處所有一切,如流星雨砸入凡間,席捲過戰場每一草一木邊緣的界線。朝敵方陣線撲竄而去、憑空出現的火宛若魔術,宛若只服膺於他的野獸張口吞蝕了擋在成王之路前的全部阻礙。

「怪物!」

滾滾黑煙與戰神也無法直視的光覆蓋了屍山血海,左手緊握的手腕在慘叫聲中化為灰燼,融化的盔甲殘片滴落頸邊,里斯的所有感知也隨之消散為黑白。

=

我不會死在這裡。

我會保護你們。

 

Chapter 2

 

意識在一片空洞裡漂浮了好久、好久,沒有視覺,只有聞起來像硝煙與血。

直到後頸深處嗡嗡作響的陣痛暫時消失,他才勉強能睜開眼。

贏了嗎?

他的思緒還不大清楚,但他想是打贏了。他們要殺他,如果他還活著,那肯定是贏了吧。

但里斯花了好些時間發現自己正僵硬地躺在冰冷泥土地上,眼前的石紋路是一棟圓筒狀建築物挑高的頂層。他被褪去了盔甲,腰間配劍已經被取下,只剩沾著血汙與塵土的內層便服,周遭冷到令他感覺不到傷口的疼,光線昏暗令他看什麼都是天花板一樣的灰色。

他撐著被某樣物品束縛在背後的雙手坐起身,聽見鐵鍊鏗鏘空洞的回音被石牆擠壓再擠壓。

他本來可以立刻發現這是什麼地方。

「您醒了嗎?深感慚愧,就一個帶來災難的魔鬼而言,這似乎有些不夠周到。陛下。」

里斯循著話聲轉頭,看見鐵門外數位元老滿是冷漠與厭惡的臉擠在隙縫前。即使他才剛從戰場上歸來,他們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體恤青年的勞苦功高。為首開口的是個總不大喜歡他的公爵,他總是對父親叨叨絮絮小王子有雙太像異教徒的眼睛。

「…我說,你們把我關起來?」里斯一如往常簡短直白的問題惹得貴族們頻頻皺眉。

其中一位冷笑了一聲,「你的巫術令人作嘔,不知道多少人被那燃燒的惡魔取走了靈魂,我真不明白你還有什麼話好在審判中辯解。」

冷冷的「燃燒」一字像是把通紅的鑰匙,斷片回憶轉眼銜接在一起。戰場上的灰、被屠殺的士兵,將他推倒在地上舉起劍的將領,沸騰的血。

火焰。

「…不。那不是巫術。」一群老人如朽木般毫無生氣的視線使年輕的王不安地偏著頭。他沒有傷到弟兄們一分一毫,為何他們那麼害怕?

「那就是巫術,吾王。」一人打斷,「只有地獄的火焰如此壯盛。」

「敵軍才剛敗退,我國也長期受戰爭折磨,一切局勢動盪不穩,你們需要一個穩定的權力中心,現在不是惹事的時候。」里斯不想同他們爭辯。

「你可以繼續耍嘴皮,而我們可以掌控大局。」然而貴族的語氣滿是嘲諷,「不用懷抱期待,我可以肯定,所以要求審判只是為了證明你是魔鬼,為了證明先王不可能將王位交給你這樣的人—」

「你隨時可以殺死我們。」公爵說。聲音像代表了世界的合音,和著那些驚懼或疏離的表情向他步步逼近。

他們只因他的不正常叛離,即使他用生命立下永遠守護他們的契約。

「我從沒傷過你們,今後也不會。」終於出現在思緒中清楚的瞭然令他的心怦怦地跳,似乎有頭毛皮滾燙的狼在他裡面低吼—他們因他身上的火焰後退,即使那火只對仇敵兇殘。

他們即將審判他,他們要審判他。

「你們知道我是—」

「惡魔!」他們齊聲截斷話頭。

牢房溫度飆高,無形的焰狼在他的血脈中發狂,為那句無知的指控,就像在戰場上奪走他全部注意力的敵將的臉,他的視線模糊,一揮手喚出一絲火苗,細小卻炙熱的光被意志力驅使著往湊在眼孔前的目標飛散出去。

「我為你們、為這個國家而戰,而你們害怕我…」

公爵慘叫一聲捂著臉倒在地上抽蓄痙攣,他的臉因那堪比地獄的溫度暴露出柔軟通紅的皮肉,眼眶下的死皮外翻,被煮得冒泡、熟爛的眼球汁液滾動著從指縫間滲出來。貴族、衛兵們同時看見這恐怖景象,愣愣地後退,再後退,背對從門縫竄出的熱浪驚慌奔逃,而他們所懼的惡魔,清亮的聲線依舊穩穩迴盪。

「想知道什麼是魔鬼嗎?我會讓你們全部後悔。」

我會讓你們全部後悔。

這句復仇誓言將會成為逃離王者怒火的貴族們一輩子的夢魘。

在各自房內瑟瑟發抖許久,當他們終於鼓起勇氣,在日落時結伴回到被燻黑的地牢大門前,踮腳繞過臉部已無法辨認的公爵屍首,他們只看見四處空蕩的石磚,手銬被融成一團破銅爛鐵,被高溫凹斷的鐵條窗末端還在發燙,牆面是一個個憑著怪力向上爬的血手印。

從來沒什麼禁錮的了魔鬼。

「炎魔」。滿城慶祝敵侵失敗的歌聲轉眼變成四處飄飛、被踩在腳底,在斑駁牆面上覆蓋著塗鴉的通緝布告。被元老貴族控制的皇室派出騎士隊一批又一批,踏遍了街頭、在沿海細細搜索。

然而他們正追捕的人宛若熱霧幻影,轉眼無蹤。

=

而逃亡中年輕的里斯,並沒有貴族想得那麼嚇人。

他沒有騎馬,身上還沾著牢房泥土與融化又凝固的鐵桿碎片,用皮開肉綻的手指扯著破爛披風擋著冷空氣與任何可能投來的視線,一路毫不停歇地飛奔進森林。

深山—在貴族眼中那原始的野獸巢穴不需要派遣任何兵力追捕。所幸幫助他赤手攀上數十呎垂直石牆的詭異力量還在作用,他凌亂的腳步遠遠甩開任何被血腥味引來的野獸。直到太陽逐漸往山後沉落,里斯才慢下來,急喘著氣,用衣服隨意擦了擦流下額角的血。

他們,一把被辜負的火在胸口悶燒,根本不值得我關心!

「噢不—」嘶嘶聲提醒他急忙將手抽離樹幹,感覺自己的手掌也開始發燙。。

腳步因慌亂失去平衡的短短瞬間,一股氣流往他背後直撲而來。

毫無所覺。完全不在他敏銳感官偵測範圍內的低存在感,使他完全無法反應。里斯急吸了口氣,心臟狂跳,純粹的本能幫助他死命扭轉身子,力道之大連脖子都發出喀的一聲。

「!」本會刺穿肩膀的長槍槍頭從身後樹叢間隙戳進來,隔著衣服劃出一道口子。里斯頂開槍柄試圖逃脫,然而平日矯健的身手隨體力流失得一點不剩,襲擊者只抽回武器、伸出一隻手,輕輕鬆鬆就將他整個人拽上平地,一腳踢過來。

對方是個有著平板面孔的年輕男性,兜帽蓋住了半張臉、深色髮絲與毫無感情波動的灰綠色雙眸。輕盈敏捷、從頭到尾都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比現在的里斯強壯許多,手上的槍宛若肢體延伸。不費一時半刻,手無寸鐵又耗盡力氣的里斯已經被壓在地上、對方一腳踩著他左臂的傷口,扯住他頸子往上提,他的披風也隨之滑落。

「我沒有惡意。」里斯掙扎著維持呼吸,試圖在懸空的情況下表示最高限度的善意。

然而對方全然沉默,一句話也沒有回應。攻擊者死揪著他不放手,將他的臉暴露在夕陽餘暉下,仔細地左右查看,然後稍稍睜大眼。

噢哦,被抓到了。

汗水自里斯額角滑下來,撞上睫毛向兩旁分開,他一手伸向後在身上畫了個十字,祈禱那萬分之一可能,對方還沒來得及注意到滿街通緝告示,聯想到所謂的魔鬼—辨認性十足的淡色豎瞳和翹起的捲曲金髮。

幾秒鐘後終於有了動靜,將他提近了一些,攻擊者凝視著里斯的眼睛,一字一句嚴肅地開口—

 

「對不起。」他說,聲音清脆、咬字有些不標準,語氣滿溢著歉意。

 

「我們也沒有。」

 

「…啊、是嗎。」

里斯的表情鬆弛成空白,太突然的放下心使他幾乎忘了思考。

「出葉,警報解除了嗎。」

一位臉上帶著傷痕、有著一頭張狂的綠色亂髮的青年提著獵刀坐在樹幹上。他與攻擊者年齡相仿—也許是埋伏在高處作為後援—靈巧地一躍而下,落到兩人身邊。

「沒有武裝。」攻擊者回應著同伴,溫柔地放開了里斯的衣領—他腳一軟便跌坐到地上,「和你差不多大。」

「那真是太驚訝了。除了本大爺之外居然還有人能赤手空拳活著進到叢林深處,本大爺一定要會會他。」對方以頑皮的語調放著大話走近了些。他意外地毫無敵意,甚至表現出了極歡迎的友善舉動,反手將刀插進泥地,伸開雙臂顯示自己沒有攜帶其他武器。

「你好啊,本大爺就是這附近的獵人迪諾‧弗洛里歐,而這位是我朋友。你怎麼來到這裡?森林很危險的,想必是出葉將你當成了竄逃的敵軍殘兵—戰後簡直到處都是!」

「不好意思…」名為出葉的襲擊者跟著補充。褪去了沉默冷酷的神祕感,他現在看上去只像個普通居民,眉眼間滿滿都是溫柔,「情況不安定。請原諒我的…粗暴。請務必跟我們來,讓我們稍盡…地主之誼。」

「啊、對!你看起來挺有趣的。既然你有種來到這裡,又是被本大爺的兄弟突襲,就跟我們回家坐坐吧,包你好吃好喝哦!」迪諾一個大動作撈著里斯的脖子晃了晃,強勢地宣布,「反正不被我們撿走也是被野獸叼走。」

青年怔怔地盯著整條擱在自己肩上的手臂。

…什麼?




 

 

 

Chapter 3

 

這已經是一段很不可思議的相遇。

包括兩個年輕人為何能在深山生存那麼久,以及他們為何願意乾脆颯爽地帶一位剛見面且才打過架的陌生人回營地。而這更成為了里斯人生中最不可思議的日子—曾經的國王和單純的獵人都不知道他們為彼此與自己開啟了一段遙遠的故事。

在這個聞起來像天空與森林的故事開始那天,他們和這個迷失的年齡相仿的「旅人」一見如故,他們高興地要他多留幾晚「稍盡地主之誼」。那時候的里斯總覺得他們放下戒心的速度快得太純粹,仔細觀察著他們的表情變化,但在他眼裡那些關切毫無作假,令他不明所以地更不舒服,愧疚地想著原本只屬於一對搭檔的世界多收容一個人有多麼困難—明天、明天他就離開,身為一個客人,他賴著太久了。

晚上,他們就會在溫暖的火光下拉著他多留幾晚。

他想是那光暈加上溫暖的笑容令他失去記憶。

那「地主之誼」在他們都沒有察覺的時候,帶著最初一個月悄悄地過去了。然後是第二個月、第三個月。第一年。

他們拉著他多留幾晚,然後漸漸不提了。

不知不覺間,里斯沒有變成野獸的晚餐,而是變成和他們吃晚餐的同伴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好像與他們一生都在這蔥綠的山上。他們教他重新認識不那麼精緻的獵刀與弓具,他們聯合起來奚落他笨手笨腳,卻總是坐在熱騰騰的食物前等著兩手空空的他回來;他們在晚餐中說著關於他的笑話,或環著他的肩膀和他說些鄉村聽來的故事。

然後鬧騰結束,迪諾在夜色下用不差的歌喉唱著荒野的民歌,而出葉沉默地洗著鍋子,雙眼卻滿載著對方悠揚的音符,里斯漸漸開始覺得自己像在作夢—好像他們是他孩提時從未有過的兄弟,而他本來就屬於這裡。

曾經有天傍晚,當出葉起身去做飯,迪諾留在里斯左手邊隨意撥著一把破琴的其中兩根弦,問好些突然想到的奇怪問題—他不像出葉總是安安靜靜地,他總是在好奇。

「里斯,你從哪裡來啊?」

「不知道地名。」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里斯專心地修理身邊擺成一堆的工具。

「是喔,」迪諾試出一個意外好聽的和弦,「沒什麼啦,只是本大爺突然想到,你在迷路到這裡以前,有一個家嗎?」

「有過吧,每個人都有吧。」只是他家把他趕出來了。

「等一下—那你那麼久不在家裡了,你的家人會不會擔心你?跟我們留在這裡—」迪諾邊說著邊開始有些擔心地歪著頭,「你對他們沒有責任嗎?」

里斯停下了手邊的工作。

責任?

他曾經想負起責任,但他們拒絕了他;他曾經有家人,但他們死了。里斯隨著日子過去慢慢地明白,這兩個獵人純粹的善意是他出生到現在總是渴望的「正常」,那是他的兄弟、他的心之所向、是他尋來使詛咒永眠的地方。既然他多了兩個兄弟和他一起同行,那兒的「責任」又有什麼意義?

興許那些事,他根本做不來;用自己憎惡的能力掀起戰火,不如留下來,用平凡的雙手升起爐火。

他微微揚起嘴角。

「放心。沒有。」

他願意待在這裡,在初見面時毫無保留相信他的人身邊,非常、非常久。

=

或直到那美好的林間故事結束。

里斯不記得出葉和迪諾—他可是絕對地推開了所有會看到自己通緝畫像的工作—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下山用收穫換取物資,而是完全地在樹林間自給自足,或偶爾遠遠地翻過山往另一國境的村莊取得迫切需要的物品。這使他們的生活稍微吃力了一點,但並不構成什麼大問題。

他猜想是自從他們帶回的成果越來越少,或兩人開始帶著武器出門;以及出葉提著一小袋被狼煙燻黑的乾癟蔬菜進入營地,身上還帶著打鬥的痕跡、嘴角帶著血,離開營地的次數減少更多。在此之前迪諾臉上已經多添了不少小傷口,或直到危險的日落才帶回一條摻雜著細沙的麵包,布料已經好久沒有出現了。

「還好嗎。」迪諾微微蹙眉,看著出葉包紮手上的切口。他翻山越嶺前往隔壁村莊,遇上來自帝國的搶匪,所幸有驚無險地躲開了。

「我沒事,只是…晚餐菜色單調點,還丟了鞋帶。」出葉安慰地擺擺手,「用藤蔓也好。」

迪諾少見地停止接話,只是若有所思地轉過身去繼續手邊工作。

里斯靜默著沒有發表意見。他翻了翻對方幾乎空蕩的背包,只有一些碎石和木屑。管理過無數文件與經濟系統的眼睛審視著、在腦中建構著現在城鎮的模樣,低垂下來,

國內的情況已經不再能供給交易。

平民區域已經衰弱得前所未見。前任的年輕國王推論著,沒有一個有效的王室繼承人,貴族扶持的一個又一個魁儡王缺乏統治技術,由元老擅自決定對自己有利的政策,為了利益勾結外部、賄賂敵國,曾經建築起的繁榮市井如燒盡的木炭崩落成一片片灰白亂舞的殘塊。這時候的侵略者眼中肯定閃著光,看著那大塊的正在荒廢的土地,他們想著趁虛而入,著實不難。

因為帝國的主人早走了。

「老實跟你說,」迪諾打斷了里斯的思考。他整理著棉被,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似地迅速開口,「出葉下去的時候看到士兵巡邏。也是時候了。」

「迪諾。」出葉的語氣提高不少。

「怎樣?總不能就這樣隱瞞到底吧?里斯不是本國人,不該被捲進去啊。」迪諾不甘示弱地回嘴。

「什麼時候?」里斯看著兩人幾乎是前所未有的爭執,心跳越來越快。「你們在說什麼?」

「城裡不安定。」出葉不情願地解釋道,「可能有戰爭,我們在討論下山報軍職。」

轟隆。

他的腦中突然響起久違的血管蠢蠢欲動的沸騰聲音。

「還沒有做好打算。畢竟那麼久沒離開這裡了。」迪諾看著他們收留的青年旅人瞬間驚跳起來,忍不住嘆口氣,「放心,里斯,如果真的有事發生了,你完全不必動。你是無辜的,要你為我們國家效命很不公平,只可惜你沒有地方可以去避避風頭…不過,這裡是夾在兩國間的高山處,不是我國屬地,我想敵軍沒事是不會找上門的。」

里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從齒縫間小小換著氣,他漂亮的淡藍綠色貓眼閃著嚇壞了的光芒。

「抱歉啊,明明是我們的國家,卻為你帶來麻煩了。」誤會了他眼底情緒的獵人一如往常圈住他的肩膀,語氣卻比以往認真嚴肅許多。「你真是倒楣。」

「不。」他艱難地擠出回答。「一點也不會。」

那是我的國家。

 

Chapter 4

 

「里斯?」壓得低低的呼喚在他耳邊響著。

最近不是什麼輕鬆日子,里斯睡得淺。他應了聲示意自己聽見了,睜開一隻眼睛掃視周圍。蒼白的月光從營帳縫隙間灑進來,外頭的星光正耀眼,現在怎麼看都是深夜。

需要陪上廁所嗎?這個問題正要當作玩笑出口,空氣中卻充滿了某種情緒令他感覺不對勁,到喉間的字句又好好地收了回去。

「怎麼了…」他看向左側牆角,平時睡著出葉的被窩凌亂卻空無一人,而右側的迪諾還揪著他—通常這個時候會是出葉醒來哄鬧騰的搭檔睡覺去。獵人一手居然拿著武器,不安的眼睛在月光下瞪得大大的。「你怎麼醒著?出葉呢?」

「剛剛走了。」迪諾拉著他坐起身,「出葉半夜睡不著,又聽見不是動物的腳步聲,起床探查,順便叫我起來,說看見幾個奇怪的人朝這裡過來。混蛋!現在本大爺也睡不著了。」

「奇怪的人?」里斯蹙眉。

一陣宛若野獸直覺的涼意沿著他的背脊一路向上竄。

「他們長什麼樣子?」他的音量太大了些。

「噢、小聲點!出葉去外面監控他們的行進路線了,沒準兒很接近呢。」迪諾認真地回答他的問題。「他才說過,他們穿著藍色制服,叫我等等看見藍衣服的男人不要靠近。」

藍衣服的士兵。

即便經過年年平靜的森林洗滌仍不曾消散,不知道在年輕的王多少夜惡夢中出現的、大批大批行進中的身影,毫不費力撞進他的記憶。

里斯整個人都醒了。他直直彈起來,差點撞倒帳篷低矮的頂端。

「出葉在哪裡,叫他回來!」他激動地想衝出營帳,卻被迪諾眼明手快地拉住不放。

 

「那是王國聯盟的先鋒軍隊,是整隊士兵,出葉一個人怎麼打得贏!」

 

終於要打過來了,聯盟擊潰頹敗帝國的第一步。

里斯以為自己會無動於衷、只想到兄弟的安危,卻發現自己不停地分心,連一個普通獵人的手也掙不開。

「你怎麼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里斯!出葉要躲,除了本大爺和你以外沒有人找得到他,你先別急著走。」迪諾嚇了一大跳,緊緊攥著對方的衣袖,「你、你說那是士兵?王國聯盟的士兵翻過山來帝國做什—!」

看著獵人邊說著邊突然瞪大的眼睛,里斯猜想自己大概無須解釋。

「媽的!」迪諾輕巧地一跳步離開里斯的床鋪,握緊了武器,將一個背包踢到好友腳邊,「山路有本大爺擋著,不能讓他們得逞!」

「迪諾—」里斯不贊同地開口,正準備叫他多準備一會再出發,然而接下來對方說的話卻令他有整整數個劇烈心跳的時間完全無法理解。

「里斯,你留在這裡,營地很隱密。我們會把戰場引開,等到天沒那麼黑,你再收拾收拾離開吧。」

「留在這裡?天亮離開?」他怔怔地看著這個長相比自己還要稚氣、一臉藏不住的害怕,卻理所當然要他與危險保持距離的獵人小子,「然後你和出葉去打先鋒兵?」

「這還用說?你沒打過架,又不是本國人,瞎攪和什麼?」

「想都不用想,要走我們一起走。」里斯僵硬地笑笑,他—一個打過仗的國王—不相信正常人會說出這種有勇無謀的話,「來說說理智的情況。你也留在這兒—我會把你留在這裡。出葉探查完一定會回來,叫他一起打包到山的另一面,那些士兵不會為難我們。」

「你搞笑,我們是不可能丟下自己的國家的。」迪諾不耐煩地回答。

這句話刺痛了里斯,他忍不住生氣起來。

「你們兩個人就算去送死也擋不了多久!」他看見迪諾一腳踏出營帳,立刻衝出門,狠狠抓住對方的獵刀末端,逼迪諾轉身。他嘶聲低吼,將自己的心聲都吼了出來。

「把你們(我)放逐到深山裡的,根本不是你們(我)的國家!既然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要你們(我)保護他們!」

迪諾沉默了一會,一瞬間空氣中只剩里斯急促的喘息與他平靜、眨巴著的眼睛。

「不是他們放逐我們(你)。是我們(你)逃走了。」年輕的獵人直視著他的眼神。

「現在,我們(你)該回去了。」

後頸突然一陣劇痛,緊接著是天旋地轉的暈眩襲來,里斯腳一軟跪在地上。逐漸模糊成斑爛色塊的視野中,看見一個穿著連帽外套的瘦長影子折著手關節,從他身後站出來,像是動物埋伏在暗處無聲無息。

混蛋。

看來這次出葉並不想被他發現。

「你終於回來了。」他聽見迪諾的聲音,「里斯說是先鋒隊,也許他在旅行中見過?總之,我們不能讓他們到達國境。」

「的確是士兵。」出葉的回話聽來又遙遠了些,「如果在這裡攔截,可以破壞作戰計畫。」

他好不容易遇見的兄弟們。

義無反顧地朝可以逃開的敵人而去。不行,絕對不可以,絕對不能放任他們,而自己留在這裡。

里斯試著掙扎、想引發久違的能力重新撐著他清醒,但在完全不受控制的身體阻撓下,他癱軟的手掌心溫度一如冰涼的月亮。

「抱歉,里斯。」

他被出葉捉著領子拖回營帳。而這是他意識所能解讀的最後一句話。

「這不是你,而是我們的責任。」

­=

里斯被陽光刺痛地眨眨眼。

他發現自己在久違了的大宮殿裡,華麗的擺飾溫暖親切,那股像是回到家的氛圍令他一下子就發現自己在作夢。他看著已逝的父親從長廊的另一端走過來,他好久沒有看見父親像這樣子心無旁鶩地迎著陽光走過來了。

先王拿著自己的冠—那集美麗與權力於一身的飾物,閃爍著內斂的光,它的歷史隨血脈的河一代流過一代。他很幼小的時候便對它失去了興趣:那時的他不想要,它看起來沉重地像是要壓進他的頭顱深處,在那兒紮根。

現在的他依舊沒有心力承受住它的重量。

「交給你了,里斯。」

偉大的王卻走到他面前這麼說道。

「我沒有資格得到它。」里斯靜靜地看著父親。選擇逃跑的他,沒有接下它的能力。「連我的兄弟都願意為我放棄的國家犧牲,他們比我還要有資格。」

他好不容易地承認了自己的錯,先王的臉上卻沒有一絲責怪之意:他想是夢境美化了他唯一的親人,父親一向是個對軟弱之舉極為嚴厲的人。

「明白自己的不足使你有資格—它擁有使適合它的存在能夠保護所有人的力量。」

「那樣的確很吸引人。」里斯沉默了一會,思索著,又說:「但不適合我。」

他太自私,只想保護值得他保護的人。那樣是否還算一個領袖。

他的父親勾起嘴角,寬大的手掌伸向前,放上他的肩膀。那隻穩定又帶著鼓勵的手似乎將某種能量從皮膚緩緩注入他體內,青藍色電光從里斯的瞳孔深處漫溢出來。

「當你帶著它,挺直了腰去面對不只那些跟隨你的人、甚至那些曾不願相信你的人時,你就是真正的統治者。」

「所謂的統治,是強者的「領導」,強者領導所有人向前。這些,任何人都將從苦難中學習。」

宛若預言,先王一面說著,影像一面開始扭曲,接著他的視野被青藍色與橙色交織的燦亮火苗點燃,一股騷動自他的血液深處重新升起。

出現了,他放鬆拳頭又握緊,開始燃燒的熱度也被他按進掌心。他不安地看著自己的手臂,隨著幻境逐漸分解纏上一圈圈的火焰。

「我逃走過,也可能再離開。任何人都可以學習,為什麼要選我?」

隔著光暈,他父親堅定地凝視著他,像一直以來那樣要他留下,穩穩地頂天立地。

「我只將他交給你。因為只有你,不論逃走多少次都會回來。」










 

Chapter 5

 

「!」

熟悉的聲線與安逸的森林氣味回歸感官的速度太快,感覺像是從水底猛然上升到空中。里斯倒抽一口氣睜開眼,看見的是依舊黑暗的帳篷頂端,以及視野正中央被他眼睛微微照亮的鮮藍色。

他皺眉坐起身,隨著被敲暈前的記憶回歸大腦,里斯感覺自己全身肌肉都流淌著力量,迅速修補著還在旋轉的視野與發疼的後頸。他的感官比獵豹更靈敏,月色下每棵樹每滴雨露沿著葉脈滑落的聲音都捕捉得一清二楚,許久未見的不正常的血液又開始運作,在他身上,隨類似渾沌的聲音,低沉而憤怒地跳動著。

不一樣的是他沒有前兩次覺醒時的心慌,這一次他知道這樣的力量該用在哪裡。

里斯輕巧地跳起來—出葉在他身上造成的傷害消失得一點不剩—閉上眼,捕捉到茂密樹林另一側傳來朦朧的打鬥聲。

「出葉、迪諾!」

年輕的國王試探著邁開腳步,快得他差點掌握不了平衡,他咬牙屏住呼吸,不顧一切地拋下營帳,往音源直奔而去。黑暗中他的視野依舊清楚開闊如正午、對這片待過許多個日子的森林瞭若指掌。他的摯友們將突襲敵軍的地點埋伏得離這裡好遠好遠,當他用雙腳拚命往刀劍鏗鏘及火光閃爍的區域奔跑時,衣襬會在夜風中畫出一段飛揚的弧。

但他不在乎距離多遠。

里斯的眼睛裡盛滿的都是堅定又清醒的怒火。

=

作為先鋒的武裝士兵並沒有留下多少餘裕抬頭看看亮起的天空,以留意逐漸喪失的偷襲時機。他們正在為襲擊者無形的攻擊凝神戒備,一位靈巧敏捷、簡陋的衣著在重裝戰士中間分外顯眼;一位持著槍訓練有素,在下次出擊以前無人見其蹤影,僅僅兩個深山居民使不顧一切地要將數國聯軍的先鋒部隊阻擋到天明。面對著他們藉人數優勢派出的地毯式搜索,出葉與迪諾藏身在其中一從灌木後,抓緊了已經打出缺口的武器,對著彼此的身上的傷口彎起嘴角。

里斯醒來以後一定會好好吹捧本大爺一番的。迪諾自信滿滿地用口型對出葉說道。

他會生氣的。出葉苦笑。很生氣。

不論如何—迪諾撕下衣角將血流不止的左臂紮緊再紮緊,滿足地看著月亮下落—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其中一組人馬躡手躡腳地接近兩人藏身處,他們對上彼此視線,抬起手臂。

不論他們能否殺出重圍,活著逃出王國聯盟的天羅地網,這都是他們能解決的最後了。

最後的—

=

「我不會讓你們…」

 

兩人身形一滯。

冷冷的青年聲線像墓地的青色靈魂,在騎士身邊淡然地飄出樹林。

「誰在那裡!」意料之外的發言令士兵們轉過身背對著搜索區域,武器尖端整齊一致地對準了出聲者。迪諾與出葉調整有些急促的呼吸,將他們蓄勢待發的武器放低了一些。

柔軟的大男孩話聲仍在繼續。

「…我絕不會讓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我的底線。」

微涼的夜間氣溫消失無蹤,士兵們看著從樹幹後方一雙與襲擊者同樣破舊的靴尖踩著草地,一步、一步,那雙腳緩緩邁開的節奏既緊繃又滿載著憤怒。一張臉暴露在戰火的光芒中,那一刻亂哄哄的搜尋行動徹底安靜下來。

兩人互看了一眼。

「那是—你剛剛敲暈的—里斯。」迪諾忘了顧及音量。

出葉的眼神瞬間變得比狼更兇狠,藏在兜帽下的頭髮幾乎要豎了起來,全身肌肉在那刻匯聚成一股撲上前擋在無辜旅人與整隊敵軍之間的力量。他打算一躍而上,又不知道兩個人能處理掉多少威脅,乾脆大喊將敵方所有注意力吸引過來—

戰友的刀柄卻慢慢、慢慢地伸到他耳邊,輕輕往全身一觸即發的他壓了壓。

「等一下,出葉。」迪諾按著他的肩膀。遲疑地。

「你看那些傢伙的反應。」

=

面對著這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沒有人嗤笑著舉起長劍,也沒有人嘲弄他高傲的語氣。

人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但這個傷口實在太大太疼,聯盟世世代代都長了一輩子的記性。

「你們,不是已經—」

里斯往前一步又一步,約是他體型三倍的敵軍也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士兵頭盔下完全失去反應能力的眼睛瞪得宛若天上咆嘯的月和他們手上拿的火炬,照著面前高大的青年。

和他的金頭髮,和他獨一無二縮起瞳孔、緩緩染上鮮豔藍色的綠眼睛。

和他手掌憑空劃出的一抹滾滾黑煙。

「—被我燒成灰了嗎?」

火焰。

火焰、火焰。

威震四方的氣勢伴隨著滾燙的風,吹出一種與落難旅人截然相反的姿態。里斯高舉起一隻手,熱辣的紅自肩膀繞起了似血飛花,恍若墜落火舌的流星光芒大盛—又或許是飛濺的溶化盔甲使他看上去周身閃閃發亮。他揮出另一手,不自然的致命顏色接著凝聚成浪濤,扭曲。

爆發。

「那、那是什—」

「小心!」出葉拉著目瞪口呆的迪諾、將他絆倒在地上,兩人護住頭部滾到一塊岩石陰影下,完美繞過他們的火焰依舊冒出蒸騰熱氣侵蝕著後背衣料,越來越壯盛的光芒在脆弱枝葉間狂亂又不失病態美感地穿梭席捲,兩人的視線逐漸模糊、身邊的景色在慘叫中逐漸化為荒蕪。

燃燒。

燃燒、燃燒。

同樣被熱扭曲的噪音中,只有青年與烈火一樣達至天際的怒吼分外懾人。他長年壓抑的,終於可以用自己唯一擅長的「毀滅」守護認定之人的願望,再也不會被任何事物阻礙。

「不准你們動我的國家—不准你們動我的朋友!」

=

 

為什麼他絕對不能輸?

為什麼他絕對不能逃?

 

「因為他們是我的責任。」

從烈焰漩渦中間望出一對閃著藍光的酷寒視線。

「因為我是『統治者』。」

 

Chapter 6

 

然而當敵軍覆滅,里斯站在一片灰燼中,金屬融化的痕跡流到他腳邊,那股支撐著他戰鬥的氣勢在見到摯友安好那刻全部消失無蹤—變成了如釋重負、接著是提心吊膽。

他們。

看見他瘋狂地火燒森林了。

「原來,」迪諾抬起頭、開口打破比熱空氣更濃重的沉默。他們剛從石壁後方探出身子,一拐一拐地撐著彼此走出來,一齊望著里斯,完全沒有迴避他的視線,即使里斯的眼神都在顫抖,咬著下唇忐忑不安地後退幾步,比面對敵兵時還要戒備害怕。

 

「你就是那個『炎魔』啊。」

 

心臟在發疼的肋骨間顫動。

「隱瞞身分很辛苦吧。」獵人繼續道,「如果我們覺得你奇怪,在鄉鎮裡多聽了閒言閒語幾句,你就穿幫了吧。」

「對不起,」里斯只想得到這句話。他搓著衣角,低下頭。「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他們毫不知情地與這個危險在一起生活了那麼、那麼久。

「你他媽…」迪諾的臉色倏地陰沉下來,簡直要吃了他的一雙眼睛瞪得大大,「出葉!」

「…」出葉看著他,與迪諾相比之下那眼神淡淡地。

接著卻突然撲了上來。

「!」措手不及,里斯被揪起了領子向上提,咬牙調整著呼吸—等等,這情景似乎有些似曾相識。只差對方這次大概不會再說「我們也沒有惡意」,只會狠狠給這個長期賴在他們家、給他們帶來無數麻煩的縱火狂通緝犯幾個拳頭。

「你!」迪諾在一旁,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幫腔,「你這個混蛋!你居然—」

里斯不打算掙脫,半放棄地閉上眼睛。

「—你居然敢逃跑!混蛋!」迪諾放聲大吼了出來,「說什麼要保護國家!你他媽好好當個國王居然敢給本大爺逃跑!如果有你在帝國還會打敗仗嗎!還在這裡陪我們扮家家!給本大爺去燒其他混蛋啊!讓自己有用點好不好!」

=

里斯,暴露身分的前任帝國之主,一如數年前,表情鬆弛成空白。

=

…什麼?

他高高地掛在出葉手臂上,衣領被拉緊地呼吸困難,一股莫名的情緒卻從喉頭逐漸往上升。他還以為那是不安或激動、以為自己又要失控了。

直到微啟的雙唇間迸出一聲笑。

「你再笑!」迪諾橫眉豎目,「笑什麼笑!」

笑?

是啊,他笑什麼?

里斯頓了頓,感受這個聲音落入空氣時全身都輕盈起來的感覺,忍不住仰頭大笑起來。那是什麼感覺?他在做什麼?里斯將這些無意義的問題都隨著笑聲拋給漂浮的雲。

「我怎麼…」他一邊笑一邊咳,話聲斷斷續續。

 

「我怎麼會擔心你們怕我呢。」

 

「怕你?」迪諾愣了愣,像是現在才注意到這個可能,然後跟著豪爽地笑了起來,張狂又無拘無束,他的笑聲響得傳遍叢林,甚至能聽見動物竄逃的騷動。

「怕你?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你有什麼好怕的!你是本大爺見過最煩最扭扭捏捏最不會說謊最傻最善良的人!我怕你作什麼!」

「沒有人怕你,里斯。」出葉放開里斯—這次倒是半抱怨地將他重重扔到地上,一點也不溫柔—伸手遮著下半臉,但瞇起的眼睛裡全是忍不住的笑聲。「你不會認路、不會打獵,你的廚藝糟透了…你是個人,你是我們的兄弟,」

很高興認識你。

三個青年彎腰笑得像世界末日後突然出了太陽,像幸運草叢中央又開了朵花,一個豪放嘹亮,一個沉靜溫和。還有一個,笑著笑著、一行與火焰截然相反的、冰涼又柔軟的淚便滑過臉頰。

「兄弟」們。

謝謝你們。

謝謝你們。

 

Chapter 7

 

那深山處看上去還是大塊斑駁的乾枯土地,但細細嫩綠的野草野花已經從灰燼中探出頭來,他們說那不過是場森林大火,被燒盡的地終究會重新變得一片茂密蔥鬱。

三個身高年齡相仿的青年穿著便裝,熟門熟路地爬上一塊突出岩石頂端,從這兒向下看,視野剛好避開層層疊疊的樹木,一路將整個雄偉壯闊的帝國城盡收眼底。

「好美…」金髮旅人裝扮的年輕人率先抬高頭,感嘆似地深吸一口氣。

「別再拖拖拉拉,」綠髮的獵人毫無縫隙地插嘴打斷,身旁一向沉默的搭檔亦點頭表示贊同,「硬要來這裡看。你再不回去,它很快就沒那麼漂亮了。」

里斯,曾被放逐的年輕新王,望著那沉靜肅穆的文明美景出神。曾拒絕他的城市如此壯盛,他甚至可以從中看見父親的影子。

「你覺得他們會就這樣接受我的存在嗎。」他嘆口氣。

「本大爺覺得啊,不要讓其他人決定你是什麼樣的人。」迪諾想了想,難得認真地說。

「你是國王,就面對他們。逃跑才像是在害怕。」

出葉一如往常,用釘穿人的視線說著和迪諾一樣的話。那麼久了,里斯早就明白對方的眼睛不是毫無起伏,它們無時無刻不在關心、不在表達。

「也許我的確是害怕。」里斯撇開臉,抬頭看著被森林層層圍繞的一小片天空。好像一部份葉子的綠色滲進蒼穹,將它染成某種液態的色彩。

他自己也不記得那時為什麼只想離開而不是迎擊那聲聲不公平的指控,為什麼還是個男孩的他只想逃。他總是恨他們的無知與無情,直到現在,他才發現那份恨意也許是對著身邊永遠沒有人的自己。

「也許我也怕自己真的是惡魔—噢!」

兩雙溫暖的手突然從後方重重拍在他肩膀上,碰地一悶聲像是要將他迷失的靈魂用盡全力壓回原處。里斯先是渾身僵硬,接著慢慢鬆懈下來,吐出一口不平穩卻如釋重負的氣。

那種溫度實在太像家,他安心到胸口都在疼。

「這個嘛,」迪諾曾被他燙破了皮的手指毫不畏懼他身上的溫度,在他袖口攥緊,「你現在最好不怕了。」

「…你有你的…責任。」出葉另一手持著槍,他穿過交錯樹枝的途中弄破了舊傷,從額角淌下混著塵土的血跡,但被他難得高高翹起的嘴角分開、落入衣領。「不能怕。」

他曾傷了他們,里斯想到,他的能力來自異獸,是為了毀滅而生的火,今後還會傷得更厲害。只要他們被捲入這個故事,繼續待在他身邊,陪伴著他而不是被他帶領著前行。

但是—

「有你們,我還有什麼好怕的。」里斯後退幾步,面對著他們舉起拳頭。

也許他的回歸會讓高層們的追捕行動有機可乘,也許他的魔鬼之名依舊存在,也許他拚了命的守護只會使他受到更多傷害—

讓愛他的人決定他是什麼樣的人吧。

他是領導者。

而他再也不會逃跑了。

三隻右手握拳,輕輕撞在一起。

「走吧,里斯。」迪諾說。

 

「帶我們回你家去。」

 

 

 

Epilogue

 

之後嘛,孩子,這就不再是我想說的男孩們的友誼,而是一個王的戰爭傳奇了,若你那麼好奇,我可以試著用傳奇的開始為這個故事作結。

 

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a kingdom,

 

Where a young prince lived with fearful phantom.

 

Gathered flame and disasters in his fists,

 

His blood burns and roars like the fatal beasts.

 

He born with curses, and fought with blessings,

 

His fire flew higher then phoenix’s wings.

 

He was scared of his sinistral power,

 

Gave up his name of the Fire Starter.

 

Stayed in the forest with skies and rivers,

 

Found his faith among all ancient victors.

 

Wait ‘til the weak kingdom lost him and cried,

 

The young king came back with his strongest ride.

 

Under the endless war-caused painful soul,

 

played his always deserved and fitted role.

 

To write the legend of the King On Fire—

 

And the power to protect he aspired.

 

—Anonymous <The Legend of The King on Fire>

 

他們傳唱他的回歸;他們頌讚他的存在。只有敵人稱他為炎魔,人們愛的是炎之使者。

 

帝國統治者,宛若被英靈加諸一身祝福的王族戰士。在絕境中他冷漠的眼如鬼魅,劍纏繞著紅蓮。

他沉重的鎧甲被溫熱液體濺得鏽蝕,佇立在人群中奮戰的模樣卻神聖地有如振翅鳳凰。當兩個如林間飛鳥的身影追隨著他策馬在戰場上亂舞著血與硝煙,艷火也狂暴地飛掃過漫山遍野。

他的故事隨著他的歸來逐漸豐富成一個亙古的傳奇。

 

焰王里斯。

 

當全世界的人都害怕你的存在,孩子,當你自己也害怕,逃跑吧。統治者帶領強者向前,而他會尋找依靠在其左側,當他失敗時,他會放棄。

但他會再起。

請記住,逃多遠都要記得回來。

走吧,向前走。

戰神在你左右,你也將領導眾人向前。

 

啊,酒館也要打烊了呢。

 

晚安。

 

<焰王傳奇‧前傳>全文完

 

 

 

 

 

 

 

 

 

 

 

 

 

 

 

 

寫完了。

終於寫完了。

結束最後一個字的第一個反應。

 

第二個反應是爆字數。

爆字數啊啊!瘋狂地爆炸、用力地爆啊!如燒滅般華麗地爆啊!

拚命刪除了好幾個三千多字的段子,才終於容納下真正想表達的劇情,但還是爆了字數(

 

這裡的王牌大人還是個十九歲的男孩子,他的能力如同本傳,並不是天生的,只是再寫下去絕對會超出三萬字的所以(ry

 

希望能寫出一位不安的、被他應該領導的眾人所懷疑的新王,活在先王陰影下的里斯用所有守護的意志壓抑住自己用火焰燒盡一切阻礙的本能。他曾經被人心的黑暗嚇跑了,他逃離那些令他害怕的人,一不小心將自己最重要的部分也落在那個拒絕他的家。

直到他遇見兩個獵人,他們不過問地成了他的兄弟,要求他留下來。這個時候,想著要復仇,差點走歪了的男孩,正需要兩個永遠不會過問他的朋友。他們各代表著溫柔與赤誠,代表著里斯落下的部分,他們讓年輕的國王想家。

於是帝國之主頂著內心遭眾人再次拋棄的恐懼回來。為了他的責任。

不論是傳奇的王還是無畏的聖騎士,在這些不同的平行世界裡,他與他的兄弟都無堅不摧。他的火焰兇猛捍衛又溫暖指路—他是強者,領導眾人向前。

走吧,向前走。

從憤怒的少年走成英靈祝福的領袖,從迷惘的軍人走成王牌大人。

王牌大人。

焰王陛下。

生日快樂。

焰王傳奇

​作者:天羯魔蠍

​絵者:西九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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