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零、
里斯·拉法基第一次出现在山谷的入口时正值梅雨季节,绵延的铁红色阴云遮住了整片天空,连着半月不时降下淅淅沥沥的小雨,令墙角冒出一小朵一小朵真菌的同时也在所有人的身上染上一股挥散不去的霉味。拜其所赐,谷内不得不反复清洗衣物的体忍们的心情也覆上一层阴云。
山脚下以临为名的村庄里的人们总是说,不幸与狮虎般独居的幸运不同,它们总是群体行动,一旦沾染上其中一头饿狼的鲜血,其他的群族也将接踵而至。然而弗雷特里西显然未能将这句箴言好好地记下,这一天轮到他值岗时,他再一次违反禁令,找出偷藏的酒在岗哨上喝了个烂醉,并寄希望于侥幸不会被上级或自己那个严厉的哥哥发现。
所以当山谷的入口冒出一阵微小但确实的火光、用作遮掩的藤蔓碳化燃断时,弗雷特里西立刻吓得清醒了一半。从腰间摸出双刀,敏捷的黑影从高处悄无声息地跳落,打算给藤蔓后那位不高明的入侵者结结实实的一击。刀柄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被撕裂的气流拂过手背,一声脆响后,预想的击中头骨的手感却没有出现。
弗雷特里西有些诧异地看向对方,一身破破烂烂的深蓝色夜行衣、亚麻色短发的男人右手反握一把沾血的苦无,横在头顶架住了这一击。酒精的作用此刻开始彰显出来,弗雷特里西反应迟钝、还未抬手再度发起攻击,男人便抓住时机格开短刀,将那苦无同一张纸条递了上来,说道:“是大宏殿的人……给我这里的位置的。”
男人声音的低沉难以掩盖其后的虚弱,然而酩酊大醉的弗雷特里西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这一细节。他下意识地接过纸条,努力地分辨了一会,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才想起的确是相识的忍者的字迹。于是他点了点头,未及他再开口说话,眼前的男人突然像是被抽去了力气般向前倾倒,撒菱、坪锥、问外之类的装备从怀中掉出,丁零当啷撒了一地。出于谨慎,弗雷特里西只是好心地推了对方一把,令他不至于倒在自己的武器上。那张因失血而变得苍白的脸撞到地上的瞬间,弗雷特里西这才看见对方后肩处的衣料被染红了大块。
他莫名地肯定那道伤的罪魁祸首就是手中的这把苦无。
一、
伯恩哈德手拄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在房间内立了已有两刻钟。不详的剑压不时从长剑锋利的边沿与剑尖散出,护手与剑柄交界处镶嵌着的一颗邪异的红宝石亦随之明暗不定。他目不转睛地盯向草席上昏睡着的不速之客,这位病人半日前被浑身酒气的弗雷特里西扛回基地时,左后肩那道草草包扎上药的伤口仍未完全愈合,轻度的感染症与发热令其失去了意识。随后,从他身上找出的数件装备无可辩驳地指出了他忍者的身份。除此之外,破损的武器、衣物与所剩无几的兵粮丸表面上显示出对方是在一场漫长的任务中遭遇了弹尽粮绝的险境。
只是,目前仍无法确定这些是否是刻意伪装出的情形。伯恩哈德想道。可能对基地派出刺客的组织在他脑中迅速列出一张表单。在他沉浸于思考中时,月光从漫天铅云中撕开一个口子,堪堪穿过夜间潮湿的空气与草屋狭窄的窗栏,斜映在男人棱角分明的五官上。
草席上的伤员轻动了动,然后疲倦地张开了双眼。
那个瞬间伯恩哈德手腕疾转,长剑的残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危险的轨迹,停止在另一人颈前。
他震慑道:“佯装受伤侵入基地,不错的主意。可惜你出了纰漏。现在,报上名字和你身后的组织,我们可以留你活着。”
出乎意料地、男人只是缓慢地伸出右手,随意将长剑拨开,然后答道:“里斯。里斯·拉法基。”他迎着弦月的蓝瞳中隐约燃起一簇火焰,“想要一战的话,就做好被我的火焰焚烧殆尽的准备吧。”
温度在上升,庞大的能量在眼前逐步聚集起来,若是真的爆发战斗定会造成不小的损失。拥有这等实力的忍者即使径直闯入基地也足以带来灾难。伯恩哈德沉默片刻,不动声色地收回了长剑,言语间后退一步:“没有那个必要。我们已看过你作为信物的纸条,那也的确不是伪物。我们想知道你是如何让他说出地点的,这里已有三年无人问津。”
里斯暗地里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臂,被苦无刺伤的肌肉立时传来尖锐的疼痛。与此同时,草药的清凉触感亦顺着神经流入大脑。意识到自己的伤已被妥善处理过,里斯随即恍然。从临战的紧张情绪中脱离,他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苦笑,简短地回应道:“我被他击伤了,然后以退却为代价换来了能够养伤的地点——也就是这里。”寒夜里横梁上飘过的残影在他眼前再次浮现,里斯眉间稍展,自言自语道:“不过,没想到那种地方也隐藏着强者啊,的确是一场不错的较量。”
虽然对于里斯给出的理由仍感到疑惑,但伯恩哈德很清楚威慑已失去了效果。他点了点头,留下一句“那么,你就暂时在这里好好养伤。不过不要四处乱走。”便转身离开房间。在他刚刚一步跨过门槛时,身后意外地再度传来了里斯的声音。
“受到你们救助的事多谢了……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的话,伤愈后我会尽力的。……不这样的话,我会坐立不安的。”
月光从背后微弱地洒入屋内,伯恩哈德的凹脸隐藏在阴影中,刀刻般的轮廓上浮现出一道阴沉的浅笑。
二、
里斯在这无名的山谷内一住便是一整月。
这一月间除了帮他换药及送餐的几位拒绝交流的忍者,只有弗雷特里西与伯恩哈德兄弟不时前来探视。那把苦无造成的伤口所幸不深,加上休养与定期的换药,恢复的速度比里斯预想中快上许多。随着伤势逐渐痊愈,每过一天,被禁足的里斯的焦虑便更盛一分——仍有许多事项挂在他心上,从伤后的复健到每日的训练,乃至山谷外那片土地上风云变幻的形势与洒落的鲜血。不过也许是忍者必须的耐心或多或少磨平了他年少时的急躁,里斯竟一次也未试图出逃,只是在草屋狭小的空间内逐步地将恢复训练提上日程。
梅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最终在夏季到来前被满谷呼啸的山风赶走。天空彻底放晴那一日,里斯刚刚做完一组深蹲练习,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前休息。弗雷特里西推门而入,脸上挂着常年不变的笑容喊道:“哟,里斯,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休息啊?”
里斯还未回头,光是听声音便认出了来者,他仍望着窗外,半开玩笑地回道:“已经连着一个多月都在好好休息了,再不让我出门的话,大概就快要无聊地烧掉房子了吧?”
趁着里斯大意地背对着自己,弗雷特里西眼疾手快地向他扑去。察觉到身后空气的流动,里斯的周身不动声色地腾起一小团火焰。弗雷特里西持着弯刀的手刚一触到暴露在外的后颈,里斯的形体便扭曲消散在空气中。意识到自己击中的不过是幻象时已经晚了,里斯显现在右侧两步远的位置上,左手背在身后,右手稳稳钳住弗雷特里西持刀的手腕,左脚顺势切向对方冲来的方向。一阵天旋地转后,弗雷特里西重重砸在了地上,手中唯一一把武器也已易了主。
简单地过了一招便足以让里斯的心情好上大半,他朝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的弗雷特里西笑道:“今天怎么有空陪我玩?不用训练吗?”
弗雷特里西呲牙咧嘴地把自己的武器从里斯手里抢回来,答道:“天晴了。伯恩说让我带你出去走走。总闷在屋子里对恢复也不好。”
里斯的眼睛蹭地亮了。
“到外面跑跑步也没问题吗?”
“啊……没问题,不过伯恩要我跟着你。”弗雷特里西无奈地拍了拍身上的土,“你可别跑得太快啊。”
双腿有规律地交替悬空落地,空气拂过身侧的触感与速度感迅速抚平了里斯一月间拘束于狭小房间中的积郁。经过武器库锁得严严实实的大门与粮仓外几排晒着小麦,训练用的大片空地倏地展现在眼前。彼时数个小队的忍者们正着着洗涤干净的白衣,环绕大得出奇的场地外围做长跑耐力训练。里斯忍了又忍,几次想跟在队尾随其一同长跑,均被身旁弗雷特里西两道“让我跟着你们长跑不如干脆给我一刀”的凄绝眼神挡了回来。
在训练场内又随意地跑了两圈后,太阳不知不觉间已升上天穹正中。训练的忍者们解散了队伍,各自寻了几张木椅坐下歇息闲聊。里斯也停了下来,在不远处蹲下,眯着眼遥望那群不时发出压低的笑声的人群。
弗雷特里西亦有些精神脱力地在里斯身侧蹲下,循着里斯的视线看过去,随口问道:“在看什么呢?回想过去?”
“啊……算是吧。”里斯答道,“看他们这么开心,我就想起自己很久之前加入闲散的浪人组织的时候。”
弗雷特里西歪头,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回道:“这里可比浪人组织有纪律多了。”
里斯没再回答,大概是陷入了沉思。
又过了约半刻钟,弗雷特里西抬起头望了望愈发偏西的太阳,不得不说道:“差不多该开午饭了,我们先回去吧,马上还有机会再出来的。”
里斯点了点头,蹭掉滚落脸颊的汗水,起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弗雷特里西跟在身后。不知何时开始笼罩着的沉默令他有些尴尬,所以他张了张口,选了个不那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弗雷特里西是从哪年开始接受训练的?”
他等了两三秒,身后却未传来丝毫响动。
于是他回过头查看对方的状况,不料直撞见弗雷特里西脸上纠结低落的出神表情。无论何时都挂在脸上的豪爽笑容第一次失去踪影,那个瞬间,毫无缘由地、忍者的直感令他心中警铃大作,早间方才消散的阴云此刻似乎又在他心中凝聚起来。
这座山谷里就要有大事发生了。里斯这么想道。只是他也未预料到的是,那件事竟会发生得如此之快,令人措手不及地突然于当日造访。
里斯伏在窗口,抬头看空中那些像是无端凝聚起来的小片雨云。夕阳橙红色光辉的映照下,所有的雨滴都被染上了颜色,如同稀释的血雨般坠落大地。然而那片云却分毫未薄,反而在一刻不停地拓展它的疆界。
这不是个好兆头。
里斯就着月光睡下的时候比往日多警惕了几分。
一片朦胧中他忽然听见雨势猛地转疾,暴雨在地面敲打出暴躁的鼓音,然后是一声荡过整片山谷的警报,从他脑间一穿而过。
他立即睁开双眼,翻身跃下草席,飞速冲向门外。伯恩哈德毫不意外地出现在了那里,他不发多言,只抛来一把红剑。剑身微弯,剑刃上的乱纹如同燃着的火焰青白的边界。里斯将剑柄一把抓进右手,多日不见的老朋友仍趁手地贴合在他的掌心。
见里斯接了剑,伯恩哈德加快语速解释道:“有敌对的势力找上门来了。你的伤也基本痊愈。想走的话就趁这个机会走吧。我们的麻烦我们会自己处理,只是这之后大抵也要抛弃这个山谷了。”不等里斯反应,伯恩哈德说完要说的话便转身消失在阴影中。远处谷口火炬飘动的光令他手中剑柄上的红宝石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是一簇垂死挣扎的火焰被捻灭在黑夜里。
里斯莫名地想起早些时候训练场上闲聊轻笑的忍者们,也许是过于炽热的阳光起了与他的炫彩相同的效果,他恍惚看见十数年前自己的景象模糊地与他们重叠在一起。
他垂头想了片刻,又轻抚了抚锃亮的剑身,然后随手扯过一片黑布围在身上,身形一闪便消失在黑夜中。
侵入山谷的忍者们忽然注意到撕裂黑暗的火光。
与雨中火炬虚弱的光芒不同,那道光稳定而强大,在黑暗中一闪即逝,每一次出现必定伴随着同伴的一声闷哼与身体倒地的轻响。在街道与屋顶间尽力狂奔的残存的忍者们终于明白今夜不同以往的臃肿防具究竟所为何事。那道火光被完美地控制着,仿佛在出现的瞬间就要被邪雨浇灭,干草与木材所制的建筑在激烈的战斗中竟无一遭到殃及。偶尔有队中的强者能在那道火光手下坚持数息,武器相交的瞬间迸发的星芒也被那道火光点燃,一瞬暴涨的火焰映亮了黑色兜帽下的面庞。
一张微笑的脸。
里斯翻手挑飞对手的武器,猛地拉近距离、一记肘击将对方打翻在地。来犯的敌人数量实在太多,仅凭他一人在前拦截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敌军尽数挡下。不知是不是这场冰冷的夜雨的缘故,敌人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畏惧他的劫火,紧黏在皮肤上的潮湿布匹也令里斯战斗的难度进一步上升。里斯且战且退,身影几乎融入风中,不时闪现于屋脊与道路之上,一时竟也难以减缓敌人前进的速度。
不知何时里斯终于退至训练场前。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在雨夜中传得很远,从里斯所在之处开始、一路传递到立于训练场中央的伯恩哈德耳中。他阴沉的嘴角再度勾起一道浅笑,然后他高举右手,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打出两个记号。他身后阵列的数道长队立即散作墨点,与从谷口袭来的忍者们战作一团。
加入战斗的忍者们极大地分担了里斯的压力,他用剑柄将面前最后一个对手直敲飞出去,抹了把脸上蜿蜒不绝的雨水,眼睑合上的那一刹,角落里忽然又冲出一名忍者,以夸张的滑铲姿势和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他冲来。里斯猛地吃了一惊,左手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凝胶般的实质火焰,封住忍者接近的路线。待炼狱的光芒散去,里斯看到那名忍者摔倒在地,脚边是不知被谁丢下的武器。
里斯:“……”
抓住里斯分神的机会,那名忍者从地上一跃而起,拔剑刺向里斯。里斯矮身躲过一击,快步后退重整态势,对手则嚣张地步步紧逼,一路迫向训练场中心。某一刻,凝而不散的雨云忽然裂开一道缝隙,明亮的月光映落对方的剑身,光芒直直反射入里斯眼中。里斯下意识地眯起双眼,反应慢了半拍,脸颊随即猛地一凉。吃了个小亏,心中郁结的里斯不退反进,剑尖火焰直逼对方腰间一块显眼的蓝布,未曾想对方再次一记飞铲,拉远了与里斯的距离,紧接着再度跃起,将怀中携带的火药尽数撒向某个目标的后背。里斯转头去看时,只觉得浑身血液腾地点燃。
那个目标是伯恩哈德。
里斯怒吼一声,在他体内熊熊燃烧的火焰今夜第一次被全部放出。热量惊人的劫火以他为中心猛地爆发,将火药尽数笼在它的边界之内,庞大的能量呈螺旋状飞速上升、直冲天际。漫天的雨水与乌云均被火焰蒸干,在里斯身周形成了一片圆形的干燥地带。
一切都安静下来。
无论是天边淅沥作响的雨滴,还是身边正在战斗的忍者们,一切都安静下来。
里斯大口喘息着,视线朦胧中他看见那名掷出火药的忍者在他面前站定,然后摘下了兜帽。他绿色的头发和贯穿太阳穴与眼角的伤疤都显得如此显眼,与他的战斗风格莫名地相合。紧接着,那名忍者一边向他伸出了手,一边笑道:“本大爷的实力还不止如此呢。”
然后他听见伯恩哈德在他身侧说道:“今晚的事情,便算你已还过我们的情。上级欣赏你的实力,E中队的队长仍空缺着,若是你愿意的话,我们欢迎你的加入。”
一切都安静下来。
他静立于夜风之中,过了很久,也许没有过多久,他没有去握那只伸出来的手。
这时他忽然听见风中的异动。流动的空气之中游动着一条伺机而动的虎鲨,它由远而近,一瞬便出现在猎物面前,向着脆弱的颈间露出了自己的尖齿。
看清的时候已经晚了。
隐藏在今夜这场庞大的戏剧中、真正的杀人鬼此刻摘下了面具,借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袭向伯恩哈德的后心。传统的匕首亦是最佳的偷袭利器,锋利的刃尖闪着辉光,无声地刺向人体最为脆弱的部位。里斯的周身条件反射般燃起了火焰,晃动的光线中他扑向伯恩哈德,将他从原位置一把推开。他双目泛红,不顾肋下多出的一条血线,手中红剑带着不可违抗的力量径直斩向真正的敌人。
一道将一切焚为灰烬的火焰。
三、
虽然拒绝了名为连队的忍者组织的邀请,里斯借着养伤再一次住了下来。
雨夜后他的居所从简易的草屋转移到了训练场后忍者们真正的居住区,同时也不再被禁足。右肋的割伤虽然不深,但足有半掌长,不得不缝了数针后,跑步与入浴都成了禁止事项。天气晴朗时里斯会主动出门走走,沿着那条宽阔的主路,一路穿过偌大的训练场,趁着歇息的空档与相识的几位队长队员们随意聊上两句,然后再向着谷口的方向走上几步,在道路两侧晾晒的金黄小麦的拥簇中返身回程。出于某种无法说清的原因,里斯一直未曾踏上这条主干旁侧的枝桠,直到那日的一场雷阵雨突如其来地打乱了他的步调。
里斯抬头望向正午出门时还清澈明朗的天空,此刻一朵雷雨云正不偏不倚地遮在里斯的视线与天穹之间,向着地面投下自身饱满而沉重的血肉。那些透明的血肉噼啪作响地砸在地面与屋顶上,碎裂成更小的小块,不少残骸溅向里斯躲雨的屋檐,沉眠于他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色衣摆。
稍早些时候,里斯从粮仓处返回时,天边忽地炸开一声惊雷,雨声毫无预兆的尾随其后。想起伤口不能沾水,里斯连忙拐向临近的一条小路,寻了个还算宽阔的屋檐等雨停歇或有人撑伞经过。也许是幸运再一次的缺席,也许是慌忙中真的选了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雨水泼洒般在眼前的碎石路上淋了一轮又一轮,不仅没有任何人从这里经过,阵雨也没有丝毫即将停止的迹象。
里斯百无聊赖地在指尖燃起微小的火焰。橙黄色的通透光芒在空气中不安的跃动着,将他的轮廓微弱地拉长、影印在地面与墙壁上。他紧盯着那簇火苗,视线却穿过焦点、穿过雨水、穿过空间,与思维一同飘向月前清冷的大宏殿。
淡粉色的花瓣开始从樱树凋落那一日,东寺迎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参拜者。
他的脸上带着长途旅行的疲惫,泥色长袍却打理得一尘不染,浅淡的香火气息萦绕在他的身周,仿佛向神佛敬上的长香亦永久地渗入那身衣装中。他穿过金刚力士像守卫着的南大门,踏过大宏殿门前香客络绎不绝的那条石板路,一刻不停地跨过了正午阳光斜斜映亮的木制门槛。见他到来,有殿内的年轻僧人稍作迟疑,随后便略显激动地向他迎去。他对着僧人略一施礼,不发多言,将怀中揣了许久的供奉献出。僧人亦不多加查点,领了他避开人群,从殿侧一道锁着的小门离开,在院内绕上些曲折的小路,又从另一道门返回大宏殿内,只是这一次,他与外侧的普通香客已被一堵矮墙隔开。空间内只有一张蒲团、一只香炉,而45尺高的巨大卢舍那大佛像就落在眼前,气势恢宏地俯视着座下苍生。他跪于蒲团上,接了僧人递上的长香,拜了三拜后恭敬地献入那只小型八角香炉,再合掌叩头三次。待他从蒲团上起身,向着僧人点了点头后,僧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样就可以了吗?施主所奉的金额,早已远远超出了入内参拜的要求,就是举行额外的法事也已足够了。施主您,没有什么额外的要求了吗?”
他先是摇了摇头,略一迟疑,又慢慢说道:“我想见本寺的住持一面,不知是否可以。”
僧人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应道:“住持他……正闭关修行、体悟佛法,恐怕不好见面。”
闻言,他轻阖双眼,回道:“那么,如此便好。”
在僧人的带领下,这位参拜者从另一条小路蜿蜒而行、回到了大宏殿的正门。目送那条泥色长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石板路的尽头,僧人禁不住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的人啊……”
入夜。
今夜的天空一片晴朗,明月将苍穹勾勒出深蓝色的边际。里斯从汤池中起身,白日里以特殊香料调和出的香火气息已冲洗干净。将同样深蓝色的夜行衣穿好,里斯拿起入浴前简单描绘出的地图,快速地扫上两眼后,指尖冒出的火焰便将草纸吞噬殆尽。将兵粮丸、止渴丸、驱虫草、撒菱、吹矢、苦无、闻金、问外等装备与那把红剑收拾妥当,里斯身形一闪,从推开的两扇窗户融入了夜色中。
在石板上行走而不发出声音对里斯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他避开守着寺门的两个小沙弥,轻而易举地晃到了大宏殿门前。深夜里,大宏殿高大的木门已紧紧关死、守卫着其后那惊人的卢舍那大佛像,里斯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将数枚苦无插进廊柱,借力腾跃翻上屋脊,按着记忆中的地图摸向假扮参拜客时走过的其中一道小门。到了大致的地点,他将绳子一端系在屋檐上,一端系在腰间,慢慢降下地面。这一次幸运不多见地选择了与他为伍,安全降落地面后,他发现粗心的僧人忘记了将此门锁上。里斯收好绳子、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用同样的方法再度翻上房梁,伏在滚圆的粗壮巨木上屏气凝神、静待时机。
半个月前,里斯所在国家的情报造人拦截,一路追踪下,发现目标在离开后不自然地于东寺留宿了一夜。上层借此推断东寺可能参与敌国的谍报行动,于是随后里斯被派遣查明此事。昼夜兼程赶至东寺所在的城镇后,他先是绕着整座寺的外墙排查了一圈,确认并无除南大门外的出入口,先前的情报亦显示目标出入东寺均通过此门。先是通知上层放出新的假情报、再虚构出远道而来的虔诚参拜客消息、改换装束的里斯甫一踏入寺门时,还在为大宏殿前那段未曾铺设专用于防范忍者的碎石的路面而庆幸,但一出了要塞般扼在东寺外侧和内侧间的大宏殿的侧门,碎石便毫不吝啬地铺满了庭院与小路,令里斯确信这里的确藏有隐秘的同时也使他不得不放弃了更深的潜入方案——无论怎样用布匹包裹脚掌都会弄出声音的路面,在夜晚对忍者来说与必死的深渊无异。然而,这样的建筑结构同样也使得监视变得方便,只要守住作为内侧大门的大宏殿,任何消息的交付都必将通过自己的眼下。这样分析道的里斯,最终决定在大宏殿宽阔的横梁上守株待兔。
刚开始的三天一切如常,形形色色的香客在矮墙后来了又走,香火的气息萦绕在整座殿内,极偶尔有缴纳了供奉的香客,被同一位僧人领着走过偏僻的侧门与蜿蜒的小路,在卢舍那大佛像的脚下献香叩拜,然后从另一道侧门离开。无论是不见首尾的住持,还是形迹可疑的参拜者,均未出现在殿内过。里斯数着日期与时间服下兵粮丸与止渴丸,将自己的身体调整成一块变化缓慢的岩石。为了保存体力,日落后里斯会陷入断断续续的浅眠,稍有声响便会惊醒。第一夜惊醒他的是一只啼月的黑色乌鸦,扑棱着从殿外一闪而过;第二夜惊醒他的是一只硕鼠,沿着廊下飞快地窜离;第三夜惊醒他的是一块木头,从树的顶端落入碎石;第四夜惊醒他的则是,被什么东西注视的不和谐感。
里斯紧贴着梁柱,用极细微的动作环视了一圈笼罩在他身周的黑暗。深夜的佛像面孔恐怖狰狞,视线的来源似乎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轻摇了摇头,将那个念头从脑海中赶出,被注视的诡异感恰到好处地消失,于是里斯不再纠结,重新陷入了浅眠。
第五与第六天一切依旧如常,白日里大宏殿毫无动静,而里斯在夜里仍会被某物冰冷的注视惊醒,环顾四周并找不到答案,又在里斯开始怀疑自己时消失。不知是不是错觉,里斯觉得每过一晚,佛像的面容就愈加狰狞一分。
第七天的时候出了变化。
里斯照例为被什么注视着的感觉所惊醒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团漆黑的影,那影裹在紫黑色的光中,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散发出的威压却令里斯也模糊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他吃了一惊,蓦地从原地弹起,在横梁上无声地后退数步。身体从磐石般的状态恢复后立刻感到了饥饿造成的虚弱,然而因危险造成的肾上腺素急剧飙升让里斯立刻恢复到了战斗状态。
终于弄清了那道目光的来源,里斯拔出红剑,一言不发便出剑前刺,那原本是一记再普通不过的试探,到了中途,剑尖上却猛地燃起劫火,那个瞬间,里斯的剑以快得难以看清的速度改变了轨迹、向斜上方挑去。黑影立于原地岿然不动,直至被劫火的光芒击散后,才突然化作一片从中断裂的树叶飘落地面。影的本体虽出现在三步开外的后方,似乎依旧未能完全避开这一击,紫黑色的光芒被堪堪划破,露出了其后忍者真实的模样:一位身披蓝黑色夜行衣的年轻男性,与夜行衣同种颜色的围巾与头带此刻均被火星撩着了半边,他的右手反握在后腰露出的一把短匕的柄上,匕首的刃已露出少许,在昏暗的室内亦反射出锋利的辉光。
里斯与忍者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相互僵持了数秒,最终忍者先发起了进攻。他持刃的右手飞快向外一拔,还未见兵器完全出鞘,大宏殿内便忽然刮起了无源的狂风。里斯不得不双臂交错护住眼部,仅过了半秒,忍者已借着狂风倒悬飞起,武器也已持入手中——那竟是一把修长的忍刀。借着高度优势,忍者从空中降下无数的流光,每一道都在空间中切割出极细的裂痕。里斯燃了炫彩,在狂风般的攻击中左右躲闪、苦苦支撑,衣物很快被刀锋撕成破布,忍者从另一侧落回横梁,立即返身举刀,忍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弦月,刀身竟也如弦月般亮起了月光。里斯拼命退避,只见眼前光芒一闪,连刀锋划破空气的鸣响都还未传来,脚下的粗壮巨木便已啪嚓断成了两节。所幸这栋建筑榫卯相连,其余的梁与柱重新分担了压力,两人所站之处才避免了坠落。里斯半跪在横梁上大口喘息,体内仅余的能量也已消耗一空,这时他忽地感到右肩一凉,这才意识到方才忍者从空中斩下的流光不仅是刀,还有夹杂其中的带风苦无。他苦笑着在指尖点燃丁点火焰,打算以火烧大宏殿威胁对方放自己离开,就听见忍者开了口。
“别白费力气了。要是真的打算点燃这大殿,三天前就该动手了。”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强颜笑道:“关乎生命的时候,可就不一样了啊……?”
忍者冷笑一声算是应答:“被你看见了我的样子,本来不能让你活下去的。不过……”他将忍刀插回鞘中,刀鞘在身后隐没了长度,“既然你本可以放火却饶了这殿,我就破例让你走吧。”
里斯紧绷的神经丝毫没有放松,他再次苦笑道:“受了这种伤,即使让我跑两个月回到首都,也活不了吧。不如就在这里同归于尽如何?”
出乎意料地,眼前的忍者迟疑了片刻,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折在苦无上抛了过来。见里斯接住后,他补充道:“这附近一两天路程的山里,有个地方能让你养伤。那个地方……说不定更适合你。”
里斯看也不看便将纸条揣入怀中,将苦无抛回给对方,留下一句“多谢”便沿着来时的路线离开了殿内。推开殿门的那一刻,他看见一轮弦月不偏不倚地挂在夜幕正中,那道月影与方才战斗中所见的虚假之月,竟然分毫不差。
从夜幕中突兀地砸下的一道闪电令里斯的神智回归现实,他朦胧地盯了一会天边灰突突的雷雨云,才意识到那道闪电源于何处。在山谷间反复回荡的雷声逐渐消亡时,他身侧的屋檐下毫无预兆地多出了一位沉默的忍者。
里斯不甚在意地向不速之客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位面容俊美的年轻男子,他的容貌乍一看像是在何处见过,仔细辨认却又无迹可寻,仿佛人海中数千男性的某种特点都与其有着重叠,最终这些特点杂糅成一种奇异的,平凡的美貌。思及对方大抵是在自己陷入回忆时为了避雨而到来,里斯向这位神秘的忍者点了点头,便转回正面接着遥望天空。在这样微妙的气氛中,忍者忽然不合时宜地开了口。
“你很强。”
忍者的嗓音显出寡言者特有的黯哑。里斯有些讶异地望向对方,只见得两道机械般冰冷而恒定的注视向着自己投来,未等他给出回应,忍者便用同样的嗓音接下去说道。
“你很强大。里斯。从最初的任务开始,你的那份强大和些许幸运就一直保护着你,让你免于坠入死亡的深渊。”
“但对于你所从事的职业来说,你性格中的某种东西,只会让你的命运悬于高空。”
“对敌人太过温柔的话……”
“下一次再遇到东寺的局面时,你的敌人还会不会抱持着同样的温柔呢?”
无机质的声音毫不犹豫地戳穿了里斯保守至今的秘密,里斯猛地吃了一惊,立即伸手去捉对方的手腕,却只摸到一阵飘渺不定的空气。眼前的男人像是沙漠中遥远的海市蜃楼,在触及的一瞬散作光影与气流。躁动的能量平静下来时,里斯身旁已是空无一人。
雷雨又过了些时间才彻底停歇。在这经历了一场长得过分的阵雨的夏日午后所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一场奇异的白日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奇异呢?日后回想起这段记忆的里斯,总是会这样对自己问道。
四、
伤愈的里斯离开了山谷。
告别的前日傍晚,透过窗子的夕阳令室内的一切燃起橙色的温暖火焰时,里斯正一边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一边计划着趁着深夜不告而别。他在避过谷口守卫的视野的几条路线间犹豫不决的时候,卧室的门被人咣当一脚踢开。毫无自觉的入侵者用脚挪开挡在他行进路线上的装备,晃荡着朝里斯靠了过来,顺带用他吵人的大嗓门打了个招呼:
“哟!里斯!本大爷来了!你这地方怎么这么乱啊?”
大概是见得多了,里斯不以为意地反问道:“迪诺啊。晚饭没吃的话一起去吗?还有你手在身后拿着什么呢?”
被拆穿的迪诺脸上分毫不见尴尬,他将右手伸出,露出掌心握着的一条崭新黑色布带,里斯认出那是常用来蒙眼的道具,未及他开口询问,迪诺就一把抢过他手中正叠着的一套衣物,甩手丢向床铺远处,催道:“好啦好啦晚饭什么的就别管了,跟本大爷走吧,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不过得先把这个绑上。你先在那站着别动。”
里斯站在原地,等那片柔软的黑色一层层勒紧他的视野,然后迪诺领着他走出房门。刻入骨髓的训练此时令里斯本能地开始默记路线。他们绕下两层的阶梯、经过走廊,突然广阔起来的白噪声让里斯意识到自己离开了宿舍的大门。接着他们转向左边,沿着主路前行了些许时间,然后一头扎进右手边纵横交错的小巷中,在那片迷宫般的区域毫无目的地绕了几圈后又回到主路上。过了不久,空气突然再度凉爽起来,里斯默默在衣料上空手划了个圈。要到了,他想。
不出里斯所料,在大理石铺就的走廊里拐过几个弯后,一道大门被打开,迎面而来的光线界限分明地增强了数倍。迪诺停了下来,将蒙在里斯眼上的黑布解开。映入里斯眼帘的是两张狭长的会议桌,此刻已被征用成了餐桌,桌上摆满了从山脚下的村庄买来的食物,末端甚至还破例摆着几桶酒。明亮的厅堂内朴素地挂着些许装饰,喧嚷的忍者们换上私服,饮食交谈。迪诺面向人群,咧着嘴对里斯说道:“知道你打算走了,那之前怎么也好好吃上一顿吧。”
里斯露出笑容,低声向对方道了句谢,然后在相识的队长们围过来灌酒前及时潜入了人群中。
稍晚些时候,和几位醉醺醺的朋友道过别的里斯端了半杯清酒,独自在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他的视线扫过欢快的人群,扫过闹作一团的迪诺和弗雷特里西,大宏殿内那位忍者的话不知为何又在脑海中响了起来。
“那个地方……说不定更适合你。”
“更适合我……么。”
他的思绪飘回自己所属的国家组织,飘回十年前自己所受的那些严酷的训练。他清楚地明白这样的场景永不可能在那块充斥着鲜血与阴谋的土地上出现。他垂下眼帘,喃喃自语:
“或许是真的啊……”
只是刚一想起外面的世界,难以言明的焦躁便又借着酒力,从里斯的灵魂深处蔓延生长、破土而出。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过来,关于自己那一夜为何没有去握那只向自己伸出的手。他抬头再一次看向人群,却意外地看见伯恩哈德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面前。那个人在这样的场合里也仍穿着制服,脸上的些微红晕却暴露出他先前亦喝了些酒,只是依旧保持着平日里的冷静和稳定。见里斯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伯恩哈德开口说道:
“要走了吗。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里斯偏了偏头,几个答案在他嘴边转了一圈,最终被吐出的却是真实的那一个:“回我之前的组织那里,接着给他们卖命。”
伯恩哈德沉默了一小会,也许已经意识到这将是徒劳,但他还是问了出来:“之前关于E中队的事,真的不再考虑了一下么?”
这次里斯没有犹豫,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回道:“我的话,还是希望能更多地投入战斗啊……”
已然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伯恩哈德向着里斯点头致意道:“那么,再会了。”不等里斯再多说些什么,他毅然转身、融回连队忍者们的洪流之中。
天空泛起刚刚鱼肚白的时候,里斯只身一人走在空空荡荡的基地里。时值夏日,天亮得很早,前夜醉心于宴会的忍者们才刚刚睡下。除了穿过山谷的晨风与啼叫不停的麻雀,只有里斯的脚步声陪伴着他。他缓慢地走过宿舍、走过训练场、走过粮仓、走过自己躲雨的屋檐和养伤的草屋,在岗哨上忍者的目送下走近了那联切断谷内与谷外天地的藤蔓。在他即将抬手掀起那堆相互纠缠的绿色植物时,他忽然若有所感地回过了身。身后原本空荡荡的地面,此刻弗雷特里西站在那里。
于是里斯停下来,等着对方开口。他看见弗雷特里西的眼眶有些泛红,不知是因为酒精摄入得太多还是因为睡眠提供得太少。弗雷特里西走上前来,将一枚苦无递给他,他认出那是他用来挡下弗雷特里西最初一击的东西。
他将那枚苦无接下,收好。弗雷特里西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漏出一句:“记得再回来啊。”
里斯点了点头,目光越过面前的忍者,最后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那片世界,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伤愈的里斯离开了山谷。
弗雷特里西注视着里斯撩开藤蔓、走进黑暗,就像最初闯入时一样突兀地消失在了他的视野尽头。那之后的几个月他们满怀希望地等着有人熟门熟路地从谷口的藤蔓现身,但是没有。然后他们在期待中过了几年,然后是十几年。只有追杀者从那里闯入,再也没有一道火焰般明亮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身旁,一直到连队最终因逃不过追杀而四分五裂。那一日从山谷离开的忍者究竟去了哪里?是仍满怀激情地以强大的实力活跃在世界舞台上?还是已因他那温柔的慈悲而葬身某个荒郊野岭?
没人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