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0.
暗夜的大和鄉間是一潭美麗卻深不見底的水。
當萬物竄過夜裡的花樹,雨後晶瑩的殘留的淚從葉片尖端滴下來,正是那達致骨子裡的輕盈柔美,才讓不知多少後人傳唱了一世又一世的歌謠。卻是人類濃得窒息的惡意在夜間佔據了山林,應當是寧靜的夜只聞刀尖曳地的吱嘎聲響順大地的紋路塗寫。
那個男人招手,讓他們順從地往兩旁讓開了路。
山匪的首領提著單手刀,往面前土地移近了鋒芒。他們從過客汲取物資,一幫驍勇的男人一身力量在鄉村無處生存,他們只有讓刀上沾了無數家庭無辜的血。
「你好。」
而首領招呼的浪人打扮的年輕人安安靜靜地等,斗笠遮掩著看不見臉。他恰巧站在樹下,出眾的身高被埋進大塊斑駁樹葉,沒有就著月投射出什麼陰影。
「先生,你要去哪裡呢?」首領又問。
01.
那個青年不知從哪裡來,也不知道短暫的停留後要去哪裡。孩子們只見他總用寬大帽簷蓋著臉,說自己來自山的另一邊,聲音溫柔地像是隨時要消失不見。他腰間細著一把深紫色的長刀鞘,手按著也從來不動它分毫,他坐在樹下避開陽光哼著歌,孩子們不用幾日便聚在他腳邊,聽他說不完的故事,玩他放在腳邊從不開封的刀。
他們只有在他發出笑聲時才知道他笑了,除了說故事,他的話並不多。他帶著孩子玩過無數個遊戲,日落他會一個個帶著他們安全地回到家。
他一走,不知道有多少個小孩子要流眼淚。居民們總是打趣著怕他悶聲不響地走,正如他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也有人在餐館中忿忿地祈禱他快些離去—他帶來太多的傳說,隨著他的到來,無數個怪談永遠留了下來。
月亮下的老虎。青年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這個故事,孩子們縮在他身邊害怕地發抖。旅者從山上來,那頭吃人的虎,多少個孩子一去不返,牠巨大的獸爪,嚇人的歪曲的牙。
不要上山,若你要旅行,繞路吧,不要到山上去;若你來到這裡,要回家,不要到山上去。
隨著那些孩子與家庭將旅者的故事視為真理,他們當年進入山上再也沒有回來的親人也找到了葬身的理由。他們悄悄地朝彼此的耳低語,說山上有老虎。
不要到山上去。
孩子們抱緊他的手臂,為父母一起說了好。
02.
「那之中不少人是我們的目標。這座山隱密,林子很深,是我們活動的完美路線,許多兄弟們已經埋伏妥當等待過路人,你不知道怎麼安全來到了這裡,卻不停地引目標離開。」男人粗糙的手指在骯髒衣領間理了理,笑道:「你是故意的。」
「…」
厚重外衣垂下的長袖搖擺起來,旅者抬起頭,濃重暗影下不見五官,只有帽簷勉強沒有遮擋到的雙唇開闔。官方語言帶著顯見的異國調調,不太標準的咬字分段,搭著無比穩固而溫吞的態度,像一柄尚未打磨的小刀。
「我聽說這裡有搶匪。居民們都不知道為什麼某些入山的人沒有回來。」
周遭的手下鼓譟著,騷動起來。
「原來如此。」首領舉起一手要他們安靜,微笑著,有意無意地繞著他走了幾步,「你知道這裡的規矩,搶刀的行為被發現,我們會如何懲罰嗎。」
「…」氣溫驟降。對方被釋放出的殺氣刺激得輕輕一顫,下意識朝腰間的刀摸去。首領一看見他的動作便笑了起來。
姿勢錯誤,使力方向沒有威脅性,任何觀察著來往行人的眼睛,可以輕易辨識出那手勢不是太刀的標準握法,使用者興許只是個將刀具當作禮物或飾品,帶著它踏上歸途的旅人。
只是個努力地編著故事,保護著無知居民遠離山林的旅人。
「還是不要做出反抗,對你現在的處境比較有幫助。」
周遭發亮的眼睛將無形包圍網逐漸縮小。旅者偏過頭,從影子下看著那些武器背著光森森地亮,手離開了刀。首領見狀又笑得更晃眼了。
「噢,不,我想—」
一把突然出現在指縫間的匕首往青年的肋骨縫隙間狠狠一捅。
「還是沒什麼幫助。」
他被衝擊力撞得悶哼一聲,跪在地上。周遭訕笑聲似乎要淹沒了沉靜的山野,首領拿捏著刺在剛好足以避開了要害的位置,血液似乎被承接住,或是落入酒紅的衣裝,他只有動也不動聽著眾人威脅唾罵的份,一手撐著地面。
「如你所相信的。傳言近來山上出現一隻紅爪的金毛虎,月亮下牠發狂躍出森林覓食,隔天滿地都是牠吃剩的生人,」男人彎腰湊近,那殺人無數者才有的雙眼的光芒閃耀,凍結了冷空氣與齒縫間漏出瘮人的字句,「牠扒抓著屍骨,血將牠的爪子染得更紅。我面前有塊現成的食物,我們先為牠剝了皮吊上樹,你想牠這夜填飽了肚子會不會安份點?」
青年旅者沉默了一會。
首領預測的是他再次聽見那毛骨悚然的傳說,嗆著血求饒,或像個普通的鄉村男人到死都硬氣地低頭一聲不吭,然而他只是跪在原地,小心握著卡在身上匕首的柄,用的依然是像沉澱了數載的低而緩的語氣,平靜地開了口。
「不會。」
異國口音操著短暫的音節一頓一頓地。
「傳言是隱喻。」
「說得繪聲繪影,原來你不相信有老虎?」首領輕鬆的語調帶了些行刑前的寬容和好奇意味。
「異議。」他又說。
二尺長的銳利紅光一閃。
「不是老虎。」
03.
無人察覺那把刀是如何以那麼偏離正道的握法,如一道飛竄的火出了鞘。首領為生存燒殺擄掠的記憶中最後光景將深刻得驚人—帽簷下一段絕美的身影揮著長刀切碎了寂夜,修長的右臂剛離開刀鞘穩如磐石,在空中水平揚起的戰火。
盜匪們或立在原地看著身上暈染開巨大叉字的領袖出神,或舉起大刀不顧一切地衝上前,或轉身一拐一拐倉皇地逃。年輕旅者手中一束鮮紅像握著火焰在臉側猖狂地迴旋,弧度完美的刃面削鐵如泥。超過臂展長度的刀尖悠長一甩,三個猙獰人頭在腳邊打轉。一手剛好包覆的光滑刀柄摩娑,從服貼的指腹到指甲的月白都映上唯美的紫。
沒有一雙那麼強壯的手能駕馭他的武器。
它架開斧槍,一片片地切開了腦髓。
它毫不費力地跳著舞,妖異蝕穿了骨肉。
它劃過屍骨,血將刀身染得更紅…
他披在肩上的外衣順著腥風血雨飄離,酒色衣襬從比例無懈可擊的腰身散開。夜中那被匕首釘著、險險遮著鎖骨的襟鼓動恍若蝶翼,他一筆行雲流水,揮毫潑了滿夜色深紅的墨。一截隱約露出的小腿噴上斑駁汙點,踢開一隻斷臂,才發覺身邊已然靜寂。
再沒有一聲臨死的哀號伴隨著漫天烏啼展翅落一地黑羽。
「咯」。
畫筆入匣。
弦月往西邊稍稍移動了一寸。
他的斗笠晃了晃。靜止。
燈火停在他腳前,鞋尖延伸不出更鮮明的影子。厚重袖口下那隻甫離開武器的手簡直削瘦的驚人,為了綁住刀柄而生的骨節根根分明。他一扭肩膀讓布料滑落至肘彎處,指節輕輕碰了碰帽緣。
半個深沉的笑,半個輪廓深刻的面孔,半片神采奕奕藍綠色的眼。它們背著光在那數個心跳間僅容此刻存在的生靈驚鴻一瞥。修長頸子綴著恰如獸鬃的細碎金髮,從髮根跳動著一頭與他氣質毫不搭調的燦爛顏色,無意間散落在污濁的風中招搖。
高佻身影佇立在一地屍橫遍野中出塵地乾淨。
「老虎不用刀。」
鬆開帽簷的手指比躺在地上尚被浸潤的屍塊還要僵冷。他看著那把穿過自己胸口的匕首,上頭冰涼涼的沒有在領間滲出一絲與他人鮮血交融的紅。
陰影下蒼白薄唇更上揚了些,嘶啞的聲線像是經歷過無盡征戰歲月,混著大和醉人的月亮與沿刀鋒甩落,永遠只屬於他人的血。
04.
他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好久、好久了。
當他睜開眼時,月光正觸摸著他失去血色的指尖,耀眼銀色在他冰涼的額角輕吻。他曲起膝,酒色布料描摹他雙腿的線條,流暢而優雅地在深山草木中窸窸窣窣地彎了起來。
青年側躺著,一對空洞眼睛藍的迷茫又青澀,他的回憶隨著逝去的生命被洗滌成空白,思緒中唯一能被喚起的聲音是自己的名字。
里斯。
我是里斯。
「里斯…?」這個於他意義特別的詞沒有帶起任何氣流,吹開他散亂的髮絲。敞開衣襟披上他靜止的胸口,硬生生少了幾分理應生氣蓬勃的惑人味道。
能形容他的詞彙,在這個荒郊野地不存在。獨坐著望進大片陌生國度的星空,他伸手摸到腰間刀鞘,與一身美麗浪人的和服。
「里斯」。他緊緊抓著這熟悉的語言像捉住死水中唯一鮮活的陽光。暗夜中通體鮮紅的長刀與深紫色的刀柄在掌心蠢蠢欲動,刀鋒牽著他的十指,那是戰魂,在渴望著一雙這輩子沒有離開過戰場的手。
他踏著大片尚未摸索出存在意義的渾沌遊蕩,用自己熟悉的方式持著不稱手的刀。身體深深刻印著戰鬥的本能—劈砍、揮下,將整片粗厚的樹幹唰唰拔起。在林中待了自己覺察不了的太多個年頭,樹木被斬過的斷面整齊地宛若被削去的頭骨,他從稀疏許多的林縫間看著山下滿城燈火,被光芒吸引地邁開步伐。
多少與他側身而過的人笑他不會握刀,多少攔下他的惡意嘲弄他一身不會消散的青春稚氣,被刀光肆意斜切出同色的殷紅—而那時無知的、嘲諷的笑還攀附著他們臉部肌肉兀自失溫。他拖著刀踏出樹林,雙眼在極夜中一閃一閃亮得驚人,寬大帽沿蓋住他連自己也面生的臉與淡色的頭髮,隨著他一路踏著自己手刃的血泊而過,那些嘲弄便取代了不留痕跡的過去,第一次留了些什麼在他記憶裡。
自此他眼裡曾溫柔的迷濛藍霧在沒有終點的旅途中褪去。
而他的刃與酒紅的和服,從來沒有褪色。
一開始是他們的挑釁令他不禁拔刀,直至太漫長的年月過去,獵食劫匪盜賊的月下虎名聞遐邇—他漸漸控制不住自己的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與孤獨,他們鮮活卻毫不珍惜地犯罪的模樣於他就是一種明目張膽的挑釁。當血濺在他冰冷的臉頰與腕,熱燙的溫度將生命,將那些他一個也想不起來或沒來得及看見的,潑灑在他沒有序言或結尾的故事裡。
金毛的,紅爪的猛虎。
金髮的,紅刀的迷惘青年。
泛著內斂光芒的太刀使著華麗的招,異國的鬼武士在山與潺潺河水間徘徊,歲月在他不老的面容上永遠風華正盛。一朵綻放在彼岸邊緣的艷紅妖冶,在映不出自己影子的陽光下飄飛,追尋著另一方那分明張開雙臂迎接,卻總是踮著腳也碰不到的
死亡。
他如焰苗徒留人間。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
他又如何知道。
05.
他看著落向西緣的月亮,又看看山野,從窗戶看進那些酣睡的孩子的夢。
終於下定決心走了。
「櫻花…」
上揚得太過了的唇邊溢出一串音符,青年讓帽簷重新蓋住自己的臉,在一地的血中艱難地向前。
「櫻花
深山與鄉里間
我視界所及…」
不甚標準的歌詞卻比千年的酒更叫人一口微醺,蒼涼又清冽的歌聲愛撫著樹梢,在濃厚雲層間幽幽迴轉。
「那是霞,還是雲?
朝日下瀰漫香氣
櫻花 櫻花
正盛開著」
他的手再沒有伸向那把刀。霧氣蒸騰著他不算寬闊的肩。
他的背影由遍地屍首送別向生與死的交界持續踽踽獨行。
「櫻花 櫻花
三月的天空下
我視界所及
那是霞,還是雲?
空氣中瀰漫香氣」
我要去哪裡?
那樣年輕的聲音問著,問著正在無意識邁步的自己。異族的武士永恆迷茫地走。
他髮絲間藍綠色的眼睛比正在哭泣的孩子還要透明。
「走吧 走吧
去看看花」
06.
月下。
只有孤寂的枯葉飛揚。
<完>
FT.
「桜 桜
野山も里も
見渡す限り
霞か雲か
朝日に匂ふ
桜 桜
花ざかり…」
莫名想聽王牌大人很優雅地用不標準的日文唱「櫻花」啊(艸
這一篇的企劃時間比較短,沒什麼空擬出完整的大鋼草稿,想寫劇情也因為沒時間構思而放棄了,字數自然也不多。全然地憑感覺,與想看見王牌大人怎麼樣的姿態,這樣幾乎是閉著眼睛一邊感受一邊寫下的。這裡的他成熟多了,嘖嘖穿著日本服裝的他在我的妄想中多了一點撫媚的味道。
這樣紀念王牌大人別有一番滋味。
沒那麼快樂或熱血或勵志的故事。我只想寫異國鬼武士穿著美麗的浪人衣著,用手指頂頂帽簷,在月光下用握西洋劍的手勢握太刀,卻依舊舞得虎虎生風。
這樣的王牌大人美得像幅畫。
月下的老虎啊,迷惘的青年靈魂。
給他一點沿著山唱著歌遠離鮮血的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