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南第三国家医院的妇产科观察房如过往的每一个傍晚一样笼罩着暗藏雀跃的静谧。挨个摆放在婴儿床上的孩子们或沉睡或呢喃，难得没有任何人大哭。

里斯只是在经过观察房外的走廊时透过玻璃窗向里面看了一眼，都被那生命伊始的活力所感染，不由自主地嘴角带笑。

然后爆炸就毫无预警地发生了。

一个原本离他只有几步之遥的婴儿家属模样的人只是一眨眼就被不知哪里窜出的火舌吞噬。里斯自己也被玻璃碎末炸了个劈头盖脸，条件反射地捂着脸蹲坐在地。

到底是眼前的玻璃炸裂之后的第几秒开始身体产生了变化呢，这一点里斯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似乎被拉成细丝的意识摇摇欲坠、随时可能断裂之际，自己的手仿佛和周围的火焰融为了一体。由于爆炸而燃起的大火突然失去了灼人的温度。

当里斯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以后，他恍然以为自己刚目睹了一头凶猛巨狮被他无意识的抚摸驯服为一只小猫咪的荒诞故事。

然而他确实变得能够操控火焰了。那一天，观察房中的12个婴孩，也正是因此得以存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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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几乎是从地上直跳起来的。他猛地睁大眼睛想要确认周围的状况。作为本班的唯一班主任，他本不该在全班学生集体午睡的时间自己也陷入睡梦。

然而在几秒钟之后，他确认了一件比自己在午休时间睡着更严重的事——他认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无光幼儿园二年B班的孩子们仍然照他记忆的那样分两排熟睡于地铺上，然而原本摆放着那些床铺的木质地板此刻却被弥漫着焦糊味的黑黄色草地取代。孩子们身上的衣服还在，床铺却全部不翼而飞。

是了——这焦糊味恐怕就是里斯惊醒的理由。现在回想起来，很可能也是让他再次梦见四年前那场爆炸的原因。都说人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模糊，然而每一次梦见那场事故，他记忆中的细节都清晰得仿佛在眼前上演的活人剧。

直觉告诉里斯这里不是什么适宜久留之地，他立刻出声想要唤醒那些还在睡着的孩子们：

“同学们，快起来，发生意外了。快起来！”

第一个应声睁开眼的是布列伊斯，仿佛他从没睡着过一般。等候全班十二个幼儿尽数醒来花费了比原本预计更长的时间，而即使是已经勉强从地上爬起的孩子们也大多站得东倒西歪。

“拉法基老师……这是怎么回事？”似乎比较清醒的艾伯李斯特第一个发问，“这里是哪里？”

里斯张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无光幼儿园周围没有这样广阔的草场，更别说这里像是刚被大火席卷而过。

“老师现在还不清楚这里是哪。”他只得实话实话，“大家不要害怕，围到老师身边来。”

除了原本就已经害怕得抓住里斯衣角的艾茵以外，其他孩子们闻言纷纷聚拢到他的身边。

里斯无声地看着那一张张或好奇或忧虑的小脸，在心中点了一遍全班的名字。

艾茵、利恩、艾伯李斯特、C.C、伯恩哈德、弗雷德里希、阿贝尔、艾依查库、古鲁瓦尔多、玛格丽特、阿奇波尔多、布列伊斯。嗯，至少孩子们都还在。

向着大致上应该是西北方向远眺能够看到影影绰绰的建筑物群，那里应该是有人烟的地方。环视了一下周围的景色，里斯意识到让孩子们停留在这里恐怕会更不安全。

“大家按顺序依次站好喽，一起向前走，手拉着手不能松开，知道吗？”

“知道——”

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回应声中多多少少缺失着平日的活力。恐怕赶紧搞清这里是什么地方，回到幼儿园才是上策。

幼儿们的行进速度原本就十分缓慢，因为互相拉着手又进一步拖慢了脚程。虽然自从醒来就发现腕表出了故障而停止了走动，因此里斯无从知晓具体究竟过了多久，然而违和感还是渐渐如看不见的阴影爬上了他的眉间。

头顶的太阳似乎完全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位置，这样奇怪的情况里斯还是第一次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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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略估计大约两个小时以后，里斯终于一脚踏进了这座村庄之中。

然后他立刻倒退一步退了出来。

踏进村庄门口的那一瞬间，仿佛忽然有谁从上方剥夺了全部的阳光一般，视野内目之所及的空间完全只有夜色。

然而后退一步离开村庄，头顶又再度变回晴朗的烈日当空。日与夜的分割仅有一线。

就算是能够把一切奇怪的事都当做理所当然的幼儿也许都会意识到这其中的异常，里斯更是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来确认自己不是仍然睡在梦中。

直觉告诉他不能继续向着这个诡异的村庄中前进，然而原路返回也不是一个好办法。在烈日下几乎是不间断的连续数小时赶路之后，孩子们很快就会变得又累又饿，而背后那片始终飘着来源不明的焦糊味的草原也散发着不详的气息，不是什么适宜逗留的地方。

有那么几个孩子已经先于其他人一步察觉到了异常。

“哥哥，我不想进去那里面。”

平日如兔子一般好动的弗雷德里希此刻居然躲在伯恩哈德的背后，撒娇似的拉扯着哥哥的衣摆。伯恩哈德不动声色地扯回自己的衣角，原本就一直紧绷着的脸看上去更不高兴了。

里斯忙着安抚骚动起来的双胞胎，却差点漏过了另一个突然脱队向着村门口飞奔的小身影。

“古鲁瓦尔多！”里斯尽全力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的衣服后摆却抓了个空，“快回来！不要一个人进去！”

古鲁瓦尔多就算听见了他的呼喊也没有任何回应。仅仅是几秒之内，他的身影已经隐没在村中有若实质的浓稠黑暗中。

“这下糟糕了……古鲁瓦尔多那个小鬼，怎么就这么不听话。”里斯几乎想要一拳捶上身边的枯木，然而发脾气也没有什么用。稍加思索之后，他重重叹出一口气。

眼前的道路根本只有跟进这村庄去寻找古鲁瓦尔多这一条而已。没有别的选择余地。

“虽然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不过还真是比想象的还要棘手啊……”

虽然话语的内容听起来很沉重，说话的人却没什么急迫感的样子。尽管少说20多个非人形态的怪物渐渐向着里斯的方向逼近，他也只是随意地站立着，连应战的架势都没有摆出来。

“伯恩哈德，你负责看住大家不要到处乱跑。艾伯李斯特也一起帮他的忙。从现在开始，大家要注意保护眼睛哦。”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那一秒，里斯的左手突然腾起一团明亮的火焰。右手掌心喷出一段条形火柱，里斯反手一抓，像是握住一把剑一样将火柱握在手中。

“想走的话趁现在还来得及。”他抬手抓了抓胡乱支棱着的额发，“再晚点就逃不掉了哦。”

意料之内地，魔物中没有任何一个掉头逃跑，而是继续步步逼近着。

该说是已经放弃思考？还是因为眼前的情景太过超出常识而麻木？里斯此生从未见过普通人类以外的人形生物，此刻却竟然也并不感到十分吃惊，甚至隐约生出一丝安心感。

强行要加以形容的话，大约是类似“本该就是这样才对”的莫名感受。虽然无法理解，然而在这危机迫近的当下，过度思考这类细枝末节也是无益。

回头确认了身后的孩子们都还好好地紧贴在自己身后围成一群，里斯抖了抖手中的火焰剑。火光随即划破地面，绕着他们站立的位置环成一个圈。

“听老师的话，不要走出火圈外哦。”顺手摸了摸离他最近的利恩的小脑袋，里斯踏出圈外。

所有孩子的视线都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其中有那么几道尤其锐利。

是……他当然知道，那天在医院发生的爆炸，由此引发的身体变化不是只发生在他一个人身上。

但是这些孩子还太小，还都是应当被庇护在羽翼之下的年龄。如果他的能力是为了保护这么孩子而诞生的话，或许他们日后也终有一天会需要用那力量来保护其他人……

但是今天，就让他们的班主任，里斯·拉法基来一力承担吧。

“喂？你醒醒，这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人的声音在黑暗中透了过来。异常熟悉的声音。

“……孩……子……那边……”

竭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指向了应该是将那些孩子们禁锢在火圈中的方向。

“那边是哪边？喂，你醒醒！引导者，你还有多的急救品吗？”

被称呼为引导者的少女人偶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是即使有也不准备拿出来的姿态了。

“没错，这人就是穿越梦境掉落到这里的人……的其中一个。”

人偶身边站着的一身粉色的少女弯腰打量地上那具刚刚断气的尸体，偏着头。那人的身上布满烧灼和被魔物撕咬的痕迹，几乎看不出原本英俊的容貌。

……是很悲惨的下场，不过也不算吃亏了。

少女直起身，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仿佛魔物屠宰场一般被炼狱卷过的焦黑街道废墟。

“那人提到了什么孩子。”在场的最后一人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似是有些嫌恶地踢开脚边犹冒黑烟的魔物断肢，“……但是不知道那些孩子在哪里。我建议分头找。”

“看来最快的办法也只能这样了。”原本蹲在尸体旁的金发男人直起身来，“我可以带着引导者。你们单独行动没问题吗，梅莉，玛尔瑟斯？”

“我是没什么问题，你们就担心自己吧。”玛尔瑟斯似是懒得再多说一句话，提着自己的长斧转身向着一条岔路走去。梅莉也只是礼节性地提醒了一声多加小心，然后往另一个方向跑远了。

“伤脑筋啊……”

没走出五十米，他就意识到自己走对了方向。前方的街角处有十来个幼童的身影或坐或站，还隐隐传来孩童哭泣的声音。

“喂——你们没事吧？”

孩子们猛地抬头望向他的方向，原本愁容惨淡的小脸上纷纷浮起惊喜的表情。

“拉法基老师！”

“老师我好害怕……”

“老师我肚子饿了！”

“你走了以后古鲁瓦尔多又回来了……”

“老师！”

啊？

不知为什么那群小鬼一个一个都称呼自己为“老师”，里斯姑且抛下这个不解之谜，因为他被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震惊了。

这些孩子……不都是他熟悉的那些战士同僚的超级缩水版吗？这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是哪个小鬼第一个扒住了他的小腿，其他孩子们随机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想要扑进他的怀里。失去平衡的瞬间里斯想要拔出自己的刀——他潜意识里的战斗本能在提醒他这也许是魔物幻化的可能性。

然而下一刻那些孩子们纷纷带着安心满足的表情拉扯着他，纷纷扰扰地各自说着各自想说的话。稚嫩的声音集合在一起虽然嘈杂，却不凶险。

唉……

里斯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挠了挠自己头顶的乱发。这不就是一群讨人嫌的小鬼吗。多半就是那个死掉的人嘴里说的“孩子”，既然如此赶紧把另外两个人叫回来，把他们带回宅邸，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吧。

“好了，好了——各位，静一静，我知道大家现在……呃……现在，有很多事要做，不过先跟着大哥哥走好不好？大哥哥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天啊，他听起来真的很像一个儿童诱拐犯在说话。

这群孩子看来虽然吵闹，但是却有着良好的教养，一个个立刻按着某种他不明了的顺序排好队，手拉住手。这样一来倒是不怕有人走掉队了。

“嗯，好，走喽！”

里斯拉着站在队伍最前方的那个孩子（缩水版的艾伯李斯特）的手，小心翼翼地在街道上行走着。

“嗯……拉法基老师？”

缩水的艾伯李斯特轻轻扯动他的手，问道。

“怎么了？艾……小朋友？”

“火圈前面熄灭的时候我们真的很担心你……老师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

“以后我们也会乖乖听话的，老师不要再离开我们了好吗？”

“……”

“老师的火真的很帅气，艾依查库还说想跟老师学——”

“行了，别说了。”

里斯没来得及制止自己粗暴地打断那个孩子的话。然而他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抱歉。大哥哥现在不太想说话，等我们都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好吗？”

“嗯……嗯。好。”

一个大人，带着十三个幼童，在尽头之村那永不消逝的夜幕中默默行走着。

 

（完）